架不住岑吟的“再三邀请”,萧无常叹息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仪容,解开蒙眼的带子,又清了清嗓子才转身进了茶室。
茶室里摆了两张坐具,中央置着火炉,一股陈旧气息扑面而来。萧无常穿过茶室,停在岑吟放门边,煞有其事地敲了两下,等着她拉开门才走了进去。
进屋后,他没有关门,绕过屏风来到岑吟旁边。只见被褥齐整地叠着,包裹放在一边,那女道士正盘膝坐着,手持一把扇子在细细端详。
虽然屋内烛火暗了些,但依然看得清岑吟的容貌。虽风采如旧,却颇有些疲倦,强撑着精神在等他罢了。
萧无常在她旁边坐下,认真地盯着她看,等着她先开口。
岑吟抬起头来,两相对视,互相沉默了半晌,却见萧无常忽然站了起来,后退几步,坐到了屏风边,一副十分戒备的样子。
“你这是做什么?”岑吟十分不解。
“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萧无常谨慎道,“我是正经狼,不,正经人,心思简单,生性纯良,我们坐得远些,彼此方便,免得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做你的春秋黄粱梦!”岑吟恨铁不成钢似的骂他,心说这人嘴里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就你那身臭排骨,白送我都不稀罕!”
“白……白送?”萧无常吓得都结巴了,“我……我告诉你,我这身排骨贵着呢!有多少人想买还买不来!你还想白……白……白送!”
“你这头蠢面狼,给我清醒些,是你自己死皮赖脸跟着我,比白送的还不值钱。”岑吟不客气道,“行了,别废话,你看看这东西。”
她把那桧扇丢给萧无常。那人拾起来,展开扇面前后翻看。
有书籍曾载,桧扇比普通折扇大上许多,足有一尺多长,乃是许多桧木片连缀而成,大边开了孔洞,垂着绢花和五色丝穗。这种扇子制作精巧,一般为宫廷所用,寻常人家断然是用不起也不能用的。
岑吟捡到的这把桧扇,与典籍中记载的别无二致。映着烛火时,能可看到扇面上绘着松柏仙鹤,贴着金箔,更显得贵气非凡。
萧无常看着看着,竟然露出了一副黑心狼的表情来。
“哪里来的?”他不怀好意地问。
“捡的。”岑吟诚实道。
“那没收了。”
“没收个屁!这扇子是鬼的!”
“鬼的?”萧无常疑惑地前后看了看,“这里闹鬼?你见鬼了?”
岑吟皱着眉瞪他,寻思着他到底是怎么把人话说成这幅德行的。
“是烛龙太子。”她轻声说,“我怀疑……我看到了烛龙太子。”
“可了不得,不但闹鬼,还闹太子啊!”萧无常大惊失色,“这扇子肯定不祥,我这就收了它,免得害了你。”
“这上面有阴气,是得小心些。”岑吟性子直,一点没听出他话里的私心,反而还觉得这东西像个祸害,琢磨着是否销毁了它。
萧无常正扇着那把桧扇,听了这话便仔细又查看了一番。忽然他皱起眉,将扇子送到耳边听了一会后,脸色一变,一下子扔在了榻上。
“不好!这上面果然有东西!”
岑吟一听,腾地一下站起来,拔剑作势,随时准备应对不利局面。
“上面有什么?”她冷冷地问,“若有东西敢出来,我就一剑刺死它!”
萧无常却面露不安之意。
“上面有个鬼。”他皱着眉道。
“我就知道。”岑吟握紧了剑柄,“什么鬼?它想做什么?”
“是个男鬼。”萧无常毫不迟疑地说,“他想偷看你洗澡。”
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一时之间气氛很是微妙。两人各怀心思,萧无常看着岑吟,岑吟看着扇子,谁也没有做声。
在长久的安静之后,岑吟忽然动了,缓缓放下了剑,阴沉着一张脸坐在了地上。
萧无常硬憋着笑,以为她生气了,就搜肠刮肚地想好话准备安慰她。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女冠吸了口气,将桧扇重新拾起来,扯了扯它的穗子。
“我就知道,这太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鬼。”她愤慨道,“既如此,干脆烧了它,以绝后患。”
说罢,就掀开灯罩,将扇子拿到烛火上去烧。
穗子碰了火,一点就着,呲呲作响。萧无常哪想到她当真信了,不但信了还要灭口,立刻肉痛得嗷呜之叫。
“别烧啊!”他一把抢下来,心疼地护在手里查看,“这一把贵得很!可都是银子啊!烧了就没了!”
“你怎么跟个守财的老头子似的?”岑吟瞪着他,满眼弃嫌。
“我老汉最看不得你们年轻人糟蹋东西,作孽呀!”萧无常摸着被烧坏的地方,唉声叹气,“多好的东西!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一个男人的扇子,你也拿着当宝贝!”
“管它是男的女的,值钱要紧!”
“那您就留着享用吧。”岑吟不想理他了,挥挥手让他离开,“我要休息了,老萧头,请您出去。”
“别呀,不是还有话说吗?”萧无常拿出自己的乌金折扇,展开来对比着,“你说,我这把和它这把哪个更好看?”
“枕寒星好看。”
“他又不是扇子。”
“反正你最丑。”
“行,我丑。”萧无常不高兴了,爬起来就要走,“你洗洗睡吧,我走了。”
“你等下!”岑吟一见他真要走,急忙去抓他的袖子,把他抓得一个踉跄,“这扇子上的鬼——”
“这扇子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萧无常拖长声音道,“别疑神疑鬼了,早些休息。”
岑吟放开他的袖子,坐在被褥上叹了口气。
“萧释,去海陵城,当真只有扶桑郡这一条路走吗?”她不安道,“不知为何,我有些后悔入城了,总觉得有事不好。若真如此,还不如在外面露宿,即便寻不到客栈,至少不耽误赶路。”
“我再不会让你露宿道边了。”萧无常坚决道,“你不知,先前你被梦魇住了,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寻回你生魂。野外孤魂厉鬼太多,我纵然严谨,也有疏密之时,万不能再冒险。”
“你不怕这城进得来,出不去吗?”
“我们只是住上一晚,有何不能出去。别多想了,要不是这四周没有客栈,我也不会带你进城的。”
“也不怪你。”岑吟小声道,“我多少……也有些好奇扶桑郡是个什么模样,而且……”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萧无常何其聪明,知道她想说什么,便笑了起来。
“而且,听说这东瀛的糕点,味道极好。”他调侃道,“明日走之前先买上一些,当做干粮路上吃。”
他说破了自己的心思,岑吟觉得面上挂不住,咳嗽了一声别过了头。萧无常识趣地走了,临走前还拉上了门,叮嘱她趁水热早些沐浴。
岑吟答应着,见门关严了,便放松下来,开始解衣带。她脱下道袍,松了小冠,一头乌发垂落下来,虽然凌乱了些,被她一拢又柔顺了许多。
她正拢着发,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咳嗽声,像是萧无常在故意为止。
“君故道长,若你不介意,可否吹了灯再沐浴?”
“这是为何?”岑吟问,“吹了灯,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茶室里有灯,不会十分暗。”
“这……”
岑吟有些迟疑,那边的人却许久未说话,隐约听得,他好像在笑。
屋内烛火摇曳,晃得那灯罩上的蝴蝶轻轻抖动,竞有飞舞之态。
“那隔扇上,有你的影子。”萧无常忽然道。
岑吟反应过来,脸忽然红了。她急忙吹熄了蜡烛,屋中顿时暗了许多。
“你这狼,不正经得很!”她收整着衣服,觉得脖子发烫,“这当中隔着茶室,只需拉上你屋里的门就看不到了。再不济,你不朝这边看就是了。”
“我不放心你。”萧无常说,“你有所不知,这房间也是一种阴阳场,若门都开着,这场便是相通的,如有异相,也能照应。若关了门,就成了孤场,风水不通,出了事便难办了。”
“这我有何不知,好歹我也是个道士。只可惜啊,不能换了你这白面郎,若是神女派个女护法给我,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了。”
“换了我?你舍得吗?”萧无常坐在外间,摇着桧扇满脸得意,“且不说我,你能舍得枕寒星吗?这么听话懂事又乖巧还能打架的书童,上哪里找去。”
他说着,转头看了枕寒星一眼。谁知这小子盘膝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正冷漠阴森地望着他看,红色瞳孔被烛火映得微微发亮,乍看上去像个厉鬼。
“哎哟我天老爷,”萧无常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这死孩子!这么看我做什么!大半夜的就不能和善点!”
“少郎君,长夜漫漫,讲些鬼故事如何。”枕寒星森然道。
“不讲!我死也不讲!”萧无常朝旁边挪着,尽力离他远一些,“你少来这一套!”
“听说东瀛人有秉烛夜话,讲百物语的习惯。我知道一个故事,是说难产而死的女人,名为产鬼,传闻一户人家里,有个女儿……”
“闭嘴!”
萧无常不许他再讲,枕寒星却盯着他看。忽然他脖子扭动起来,骤然离体,由一根巨大的参须连着躯干,如蛇一般缓缓朝萧无常而去。
“少郎君……你怕鬼吗?”他那颗头停在萧无常面前,幽幽地问道,“你看我像不像鬼?”
“我看你像黑封!”萧无常啐道,“那个衰仔拖着个脊椎满地爬,难看死了,给我缩回去!”
他恼火地避开枕寒星,四下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
“丑东西呢?”萧无常问,“别是爬到女冠房间里去了。”
瞿瞿一声,那五彩斑斓的蟋蟀从角落里蹦到了他旁边。这东西方才正在蜡烛旁烤火,知道萧无常在说它,便过来报道。
“你在就好。”萧无常嫌弃道,“去她门边守着,有事速来报我。”
那蟋蟀倒很听话,一溜烟地爬到茶室去了。枕寒星缩回了头,坐在原地不动。萧无常靠在门上,慢慢闭上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里间隐隐有水流声传来,哗哗作响。他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而是莫名轻笑了一声,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事。
“少郎君无故发笑,有些瘆人。”
“我只是觉得,她说得对。这扶桑郡的确要出事。”
“原因呢?”
“一年十二月,都有别称,乃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萧无常说道,“都说仲夏夜,百鬼骤生,殊不知这仲冬夜,怪谈犹甚,看似万籁俱寂,实则暗潮汹涌。”
“少郎君的意思是?”枕寒星有些疑惑。
“有厉害的人在这。”萧无常道,“不止一个,就在扶桑郡里,按兵不动地观望。”
“是冲着少郎君或者女冠?”
“不像冲着我们,像冲那位源郡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