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浪人衣着,袴前面五条折痕,打刀柄手在腰左,是个左撇子。”萧无常低着头,那条深蓝的缎带紧紧蒙着眼睛,却看得真真切切,“刀装上有鎏金花纹,应当是家纹,这人极有可能是贵族家臣出身。”
“家臣出身?怎么会做浪人?”岑吟低声问,“莫非……他的家主家道中落?”
“有可能。你看他出现在小扶桑,想必是被逐出来的。或者就是犯了大错,被驱赶了。”
“你倒是厉害,蒙着眼,也看得见。”岑吟说着,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这双鬼眼这么透彻?”
“那是自然。”
“你该不会用这能耐去看女人更衣吧?”
“我堂堂佛国护法!正直得很!不干这种事!”
“那你可看清他刀上的家纹是什么样?”
萧无常沉默了,他抿住嘴,摇了摇头。
“笹龙胆。”枕寒星在一旁道。
“什么?”
“笹龙胆,流苏种。”枕寒星道,“应当是源氏家纹某一分支。”
“你看得好清楚。”萧无常惊讶道,“真是小瞧你了。”
“他是源氏的家臣?”岑吟有些难以置信,“莫非……跟那位源郡守有关?”
萧无常手指微动,示意她先不要多说。
“我的人来了。”他抬起头道。
岑吟听到大扶桑偏门处传来了脚步声。转头就见一个年轻人四处张望着跑了出来,见萧无常在此,便将头微微一点。
萧无常会意,不动声色地带着身边两个人朝一处街道走去,避开守卫视线,躲在屋檐底下。不消片刻,就有人朝这边跑来,口中还唤着他名号。
“萧公子!”
来人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仆人模样,穿着一身水干装束,踏着木屐笃笃地跑着。他绕过房屋,停在萧无常面前,行礼后凑上前来,说了一声成了。
“东西拿来吧。”萧无常伸出手道。
那少年从衣襟中摸出三张小纸,萧无常接过来,岑吟也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许多东瀛文字,仅有的几个汉字标示着通行之用,十月初九,金曜日,小雪。正是今天。
“这是大扶桑的通行文书?”她问道,“你看得懂吗?”
“自然。”萧无常点头,“我看得懂,也听得懂,只是不太会说。”
“这东西你怎么弄来的?还有这个人是?”
“这是阿部其啊。”萧无常笑着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至于文书嘛,偷来的。”
阿部其?这少年哪里是阿部其模样,难道……被他附身了?!
“使不得!”岑吟急道,“若是伤了人家命格,你罪过可就大了!”
“女冠放心,不碍事的,只是借用几个时辰,且给这具身体吃了保心丹。”阿部其拱手道,“至于文书,不是盗来的,是买来的。”
“这东西还能买?”
“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萧无常一脸得意,“你以为柳家人给的钱我留着打铁呢?”
岑吟讪笑一声,心说这可真是颇有小人得志之态,坏得很。
阿部其却道:“萧公子,我不能久留,这身体是平家仆役的,得尽快还回去。我先走一步,几位稍后自去大扶桑便是。”
“好,你去吧。”
阿部其离开后,萧无常将小纸分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拄着龙头拐杖,朝大扶桑偏门走去。
“能瞒混过去吗?”岑吟不安地问,“若是被看出来,如何是好。”
“不会。”萧无常笑道,“信我。”
三人来到那守卫旁边,递上通行文书。守卫见萧无常眼蒙蓝布,手持拐杖的模样,都当他不能视物,态度皆较为客气。为首一人接过文书,看出他们是南国人,仔细看了看文书后,将有些冰冷的视线投向萧无常。
“先生,你确定,知晓这上面写着什么?”他用带着东瀛腔的官话问。
“自然知道,我们是平氏家臣请来的客人。”萧无常应道,“上面印着的落梅花押是平氏公子的。”
“你可知平公子姓名?”
“平宗谱。”
“家纹是何物?”
“扬羽蝶。”
“请你来的平氏家臣……”那守卫打量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是谁?”
萧无常低头笑了起来。他靠近那守卫的耳朵,轻轻耳语道:“城外平氏樱鬼,有话带给源风烛。”
那守卫神色变了。他收了那文书,不再阻拦,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岑吟觉得萧无常可真是厉害,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常言道跟着屠夫说猪,跟着秀才说书,跟着他,既能说猪又能说书。
“甘拜下风。”她起手道。
“哪里哪里。”萧无常一脸谦虚。
嗙当!
刚入偏门,岑吟就被一声太鼓响吓了一跳。接着一把纸扇挡在自己面前,遮蔽了所有景象。
她只看得见那扇子上绘着一所寺庙,一座鸟居。耳旁太鼓又响,那持扇人吟哦出声。
“哦哟哟!小姐哟!”
扇子旁闪出一张大能面,笑容可掬,竟是个翁奉纳。他用扇子挡在岑吟前方,不让她看到大扶桑城内是何模样。
“小姐哟!”那能面翁奉纳又长吟道,“大扶桑来得!去不得哟!”
“为何?”岑吟谨慎地问。
“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翁奉纳摇头晃脑,扇子也抖动不停,“恐你纸醉金迷,流连忘返,不知身在何方哟!”
“这不可能,”岑吟断然道,“你这里就算是仙境,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彩凤鎏金阙,云萧玉龙光。既小姐主意已定,便请入大扶桑!”
那狂言师说着,徐徐拉开了扇子。岑吟早已见了小扶桑热闹景象,觉得大扶桑无非是更热闹罢了。可随着扇子拉开,她的神色也从平静渐渐变成了惊叹。
目光所及处,满目尽是花灯,于夜色下高悬摇动。一排排竿灯耸立,歌舞伎舞于阁上,道路极宽,往来许多车马。路上女子皆着裳唐衣,男子皆穿直衣乌帽,手中持着桧扇,身旁随侍仆役,一举一动间贵气尽显。
而在那宽敞大道中央,几队人抬着三架神舆,一路抛花摇旗,缓步前行。神舆左右,皆有巫女持弓箭而舞,其余人等各穿祭祀之服,前舞奉纳,后舞白鹭,十分整齐。路两旁有女子戴着小面,身着壶衣,头戴市女笠,手持花篮不断抛洒献花。
岑吟仔细看时,发现那神舆上也坐着人,弹着三味线,琵琶,古筝,吹着尺八,笛子,埙,一个个画着极重的彩面,有神有鬼,乐声悠扬凄婉,极有扶桑韵味。
不但如此,那旗亭和望楼之上,除兵士外,皆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个艺伎。她们穿着十分华丽,涂着白面,神色冷漠,鼓声一响便循声而动,姿态妖冶,随即定格,待鼓声再响则再动,如傀儡般诡异又极美。
在那神舆之后,则跟着一队僧人,穿着干净僧袍,手持木鱼,敲打诵经。两旁伫立的贵族男女见神舆来便躬身行礼,竟不闻一声闲言碎语。
“这就是大扶桑?”岑吟喃喃道,“当真……不太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萧无常蓝布蒙眼,却仍然笑了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带你过来看看?”
“我们来……做什么来着?”
“你看看,你都忘了自己的来意了。”
萧无常嘲笑着她,可岑吟却充耳不闻。她的思绪早被那些人手中持着的提灯带走了,迫不及待地想去那繁华之地看看。
她一面张望着一面向前走,只见大扶桑城内楼阁耸立,庭院皆是数寄屋样式,所住之人必然非富即贵。家家户户门前皆有人驱邪除祟,遍洒甘霖,兵士在隐秘处往来巡逻,都戴着面具,小心地护卫着这座郡城。
灯火之下,较远的地方竖着一座七层塔楼,檐角下皆挂着灯笼。岑吟风水略通,远远一见便知那乃是聚气之地,亦有镇压之能,极扶桑郡风水之大成,居在此处必出贵人。
“萧释,傩祭在哪里?”她转过头问。
萧无常抬起龙头拐杖,指了指那处七层塔楼。
“应该在那边。”
岑吟有些心急,招呼着他们朝那塔楼而去。她的步伐快了些,萧无常和枕寒星紧跟在后面,不断地要她慢点走。
“抱歉,萧老太爷,我实在是好奇。”岑吟说着,抓住萧无常的手腕拽着他走,“得罪了。”
萧无常早知她会如此,笑得一脸无奈。三个人穿过人群朝目的地走着,沿途经过许多楼阁,闻到那菜肴飘香,不由得咽起口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