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衣人-祀礼(2 / 2)

“反正你在梦里,也是跟我拜过堂的。”萧无常正色道,“你就干脆嫁了我,横竖我是你护法。以后就同居一室,我不寂寞,你行路也方便。”

“你乱讲!”这下轮到岑吟跳起来了,“我是修行人!”

“我也是修行人啊。无妨,我们做道侣就是。”

“你做梦!美死你!”

“那你就把我美死吧。”

正说着,枕寒星端着一碗水上了楼。萧无常接过来,递给岑吟,看着她捧碗喝着,嘴角一直在笑。

“初见你时,你死气沉沉的,不像个女儿家,倒像个抓鬼老师傅。”他笑道,“今日看你,真是活泼多了。”

“毕竟今日见到了美男子,心情好。”岑吟道,“那源郡守生得太干净,我看了都觉得舒服。”

萧无常暴跳如雷,几乎要拔剑杀人。岑吟知道他容不得别人比他俊,故意气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未落,远处传来太鼓声,接着人群便呼喊起来。

岑吟放下水碗,低头朝那鼓上看。

“大约是来了。”

眸光落处,却见不远处的旗楼上放了一束烟花。花火升空,劈啪作响,炸出一朵牡丹图样。数道彩带交织在乐台周围,此刻纷纷落下,飘洒许多花瓣,继而周围的旗楼便一座接一座放起了烟花。

岑吟的耳朵一动。她又听到了那羽翼的簌簌声。

她朝空中望去,果不其然,夜空之下出现了无数麝凤蝶,通体乌黑,尾羽缀红,正自那花灯中飞出,徘徊在灯火间抖动蝶翼。

“果然是分骨蝶,”萧无常望着四周道,“敢用冥界之物,这小子真是……”

他的声音被人群的呼声淹没。只见那麝凤蝶款款而飞,翩翾摇曳,朝圆台而来。

竿灯之下,舞乐律中,黑色蝴蝶盘旋在大鼓之上,忽然聚做一团,又骤然朝两旁飞散。

那一瞬如静止一般,精妙绝伦。蝶羽徐徐舞动,四散而旋,带出那隐匿其中的金甲武士,手持长戟,伸手向前,欲捉那黑羽凤蝶。

手指张开又合拢,却未有一物落于他掌心。落寞一瞬,又气势骤起。那金甲杀气腾腾,长戟寒光阵阵,一片杀伐之相。

“光照长天月,似归万载前。”那人高声吟诵道,“莹莹终不老,永世驻童颜。”

言毕,那武士挥舞长戟,一个空翻而起,稳稳落在鼓上,利刃带出一片银光。

“哦……扶桑人的诗啊。”萧无常低声道。

“他这话,大有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之意。”岑吟点头,“大约,他是个恋旧之人。”

那武士铁甲加身,铜面遮颜,持戟在那鼓上走着,一步一顿,合着鼓点,看着赏心悦目。

三味线起,尺八随上,琵琶与埙合奏而响,演得乃是古曲木兰辞,恍惚间流光俱换,引人回到那乐府雅阁,兵戎起,刀兵见。为人子女,代父而行,沙场之上,不见悲声。

一片乐律中,那武士开了口。他声音时而清冽淳淳,时而低沉沙哑,合着乐曲,回荡在圆台之上。他脚踏鼓面,咚咚作响,将诗中人愁闷,迟疑,决绝皆演绎得惟妙惟肖。

“好干净的嗓子。”萧无常有些意外,“舞步也干净,这红尘浊世,当真有如此清净之人吗?”

“杯中淤泥沉底,上层皆是清水。”岑吟轻声道,“不怕他无垢,只怕那浑水乍起,染他满身泥泞。”

那武士仍旧持戟作歌,将那杆子舞得呼啸生风。

“愿为市鞍马,”他诵道,“从此替爷征。”

太鼓声起,一下一下,似是锤在人心上,仿佛千斤重。

虽他戴着铜面,但岑吟莫名觉得,他好像在哭。

无法抑制的悲伤,掩盖在那舞乐之下,不得而见。

他是在思念父亲吗?岑吟无从知晓。源今时已不在人世,音容笑貌,再无相见之日。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萧无常忽然抓紧了围栏。

他脸色不好,模样极为压抑,那舞乐影响了他,大约也是勾起了心中旧伤。

岑吟看着他,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她幼时离家,已不记得父亲模样。痛过头后,久而久之,也忘了疼了。

“萧释?萧释?”她无心再看歌舞,转头轻声唤他。

“我无事,是我大意了。”萧无常的手指有些抖,他取出一颗丹药放入口中,“不过想起了一些旧事。”

岑吟拍了拍他,又转头去看那武士。一曲已到尾声,那武士凌空而起,甩出一道漂亮的枪花,在鼓声中做了收尾。

“第一祭,为安抚烛龙太子之恨,父子失和之心。”他停在鼓上,朝观景楼行礼,“愿太子怨气沉,心魔散,勿再留连尘世。”

人群纷纷鼓掌,喝彩声不断。扶桑民众纵然暗笑他黄泉贵子,却又是真心实意欣赏他那过人技艺。

“第二祭,禁闱秋夜。”

他说着,将长戟丢在圆台下。早有人上前接住,他则转身来到那大鼓正中,背对着众人,缓缓握紧了拳头。

接着只听一声炸响,他身上金甲猛然裂开,犹如被牵引一般飞向四面八方。一头墨发落下,显出了那身武官束带。他一身红色官服,上绣笹龙胆,脚踏长靴,背对着人群不动。

木屐声从旁传来,只见五名艺伎小步款款,被五个力士送到了那五张小鼓之上。她们环绕那人,手持舞扇,浓妆艳抹,面容却冷得如冰一般。

有人将发簪樱冠递给了鼓上公子。他接过来,缓缓盘起自己的长发,利落地扎好后,便低头戴上了小冠。

另一人递上两把桧扇与一张狐面。他收下东西,将狐面戴在了脸上。

只听刷地一声,他展开桧扇,徐徐转过身来。这一亮相,台下又是一片呼声。纵然不见他面容,也觉得他玉树临风。

这一次,他一改戎装杀气,改做温润之态。太鼓放低音律,三味线铮铮作响,反客为主,将其他乐器尽做和声。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岑吟以为,源风烛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古曲一响,他便随歌而舞,关节极软,却极富力道,能在鼓上数次空翻,能落一字马在二鼓之间,如此飘逸,实在是童子功深厚。

而那五名艺伎亦非凡品。个个持扇迎合,忽急忽缓,都是精挑细选之人。她们齐整无比,各有特色,又不会喧宾夺主,衬得源风烛似鬼似仙,美丽却又诡异。

不但如此,岑吟发觉,那街道与望楼之上的艺伎也在随歌起舞,亦十分整齐,极尽妩媚之态。但个个冷若冰霜,一丝表情也无。

灯火照城阙,蝶影舞翩翾。难怪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时能见美景,的确可忘忧愁。酒不醉人人自醉矣。

萧无常趴在围栏上,一双鬼眼冷冷地盯着那圆台。岑吟觉得,他的嫉妒之心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君子当有容人之量。”她假意劝道,“君美甚,源公何能及君也。”

萧无常重重地哼了一声。枕寒星悄悄凑近岑吟,示意她不要刺激少郎君。

“他心地狭窄,锱铢必较,你千万莫激他。”那书童在岑吟耳边道,“你看他那张脸,绿得快滴水了。”

“你快别拆他台了。”岑吟同他嘀咕道,“小心他真把你炖了吃。”

“少郎君便是要炖我,我也并无怨言。但求用些昂贵食材,别埋没了我这高贵参品。”

高贵参品……岑吟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跟他主子久了,也越发不对劲了。

圆台上一曲终了,源风烛站稳脚步,缓缓朝众人作揖。那些艺伎也微微施礼,举止大方,一看便知训练多时。

“第二祭,为平复烛龙太子之伤,敛他悲戚之容。”他恭敬道,“愿太子得见旧时舞乐,记起那琼楼玉宇,歌舞升平之相,可得片刻沉醉。”

“愿太子千秋万代,佑我扶桑郡百世无忧。”众人异口同声道,“请太子躬安。”

源风烛动了动手,像是有些累了。他大病初愈,身上伤也未好,一连两祭,皆未出错,大约他已是疲惫不堪。

“第三祭,招魂——”

“郡守可歇一歇,”台下有人道,“不急一时,无需勉强。”

众人随声附和。源风烛似乎笑了。他伸手抓住脸上面具,缓缓将它取了下来。

观景楼离圆台并不远,他之面容,清晰可辨。额上已流了汗,嘴唇也有些发白,看着确实是疲倦。

“也罢,取些水来。”他吩咐道,“今日体力不支,有劳诸位担待。”

说着便盘膝坐下,在那鼓面上微微喘息。下仆递了水囊过来,他仰头痛饮着,显然缓了很多。

那些艺伎已经被扶下了鼓。源风烛对她们笑着,点头致谢。侧过头时,眼尾那颗泪痣衬得他眼睛很是漂亮。

“虽然他生了张东瀛人的脸,与中原男子有异,但若是看久了,倒也耐看。”岑吟道,“萧狼,你以为如何?”

她等了半晌,萧无常都未说话,她有些奇怪,便转头去看他。

谁知这一看,倒把她吓了一跳。萧无常脸色极为阴沉,并非是嫉妒,而是戒备异常。

他这是见鬼了?岑吟十分惊讶。

“这小子,有帝王之相……”萧无常忽然道。

“你说什么?!”

“他有帝王之相,身后九道龙气,遮天蔽月,金碧辉煌。”萧无常冷冷道,“若听之任之,能为天下之主。”

“你是说,他能做天皇?”

“不是天皇。”萧无常看了她一眼,“是南国国君。”

“你在说梦话,他是扶桑人。”

“若他更名换姓,入籍南国呢?若他养在宫里,有功在身呢?”

“这……”

“他是皇室血统,纵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若宫变政乱,欲夺皇位,你觉得东瀛可会助他?”

“也许……会,”岑吟犹豫道,“他……若是愿做傀儡,东瀛必然会相助……但我朝并无——”

“若真有那一日,容不得什么名分。权当改朝换代,旁人无话可说。”萧无常道,“可这人心思极重,若登帝位,必灭扶桑。而后四国动荡,乃乱世之兆。”

岑吟正欲再问,忽然觉得耳朵一痒。转头看时,只见一只麝凤蝶在她身边飞舞,盘旋不去。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上面,收起羽翼,休养生息。

岑吟心中彷徨,朝圆台上看去,却见源风烛正在望着她,微微笑着,面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但岑吟却不安起来。她动了动手指,那蝴蝶起身飞走,又朝别处花灯而去。

“你觉得,若真如此,该如何做?”她轻声问。

萧无常低下头,眉头皱起,像是迟疑,又像别无他法。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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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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