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郡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如鹅毛一般大,百姓都说,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瑞雪兆丰年啊。]
明年一定会有非常好的收成。
车轮徐徐转动,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朝郊外而去。
源风烛在车中卧着,身上盖着厚重的裘葛,睡得很熟。
他的牛车行驶时,正与回程的岑吟和萧无常擦肩而过。两人同他招呼,却不见反应,都有些奇怪。
物部重阳以为少主出了事,掀开帘子一看才知他睡着了。岑吟隔着缝隙窥了他一面,看他睡得沉,也就不再打扰他。
源风烛对此事丝毫不知。他沉浸在梦中,觉得自己正在扶桑郡中行走。这一日郡城很是热闹,到处载歌载舞,一派繁华景象。
[今天真是好日子呀!]
路上传来声响,几十个士兵持着镀金的打扫器具,正在清扫净化。后面则跟着一队浩大仪仗,珠光宝气,无比奢容。
那仪仗之华,排场之大,许多寻常人一生也没见过。他们纷纷随着那轿子走着,不断有人朝路上丢帕子和花瓣。
源风烛站在人群里朝街上望,却看到宽敞的道路上正抬着一辆巨大的辇轿,足有十二个人抬着。轿子以羽帘为蔽,桐花为饰,当中坐着一位身着吉福的华贵女子,面上蒙着纱,以孔雀扇遮着脸,从路中徐徐而过。
他面露惊讶之色,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随即追逐着轿子而去。两旁樱花盛开,花瓣片片落下,铺了满地粉色。他在那樱花路上跑着,追赶那越来越远的轿子,却望不到尽头。
源风烛却不甘心,他仍是奋力跑着,朝那轿中女子伸出手去。
“当真是无趣。”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源风烛一愣,转过头去,却看到自己站在一处石阶下,前路通向一座不知名的殿中。
那女子就在阶下,仰头望着上方的宫阙,像是在等待吉时响起的鼓声。
如白玉一般的手牵着一端红绸,另一端握在身旁的男人手中。他也穿着一身吉服,戴着冠帽,神色十分平静,既不难过,也不快乐。
“当真是无趣。”那女子道。
“公主既觉得无趣,为何还要嫁给我。”她身旁的男子说。
“你居然听得懂我说话?”
“当然。不然大约,父皇也不会选择我。”
“我觉得无趣,还不能说吗?”公主转头问他,“我本不是心甘情愿与外邦男子联姻。”
“既然公主知道是联姻,便当知道,一己之身的职责所在。”那人道,“不该做无趣之想。”
“怎么,莫非你觉得有趣?”
“这不是有趣或无趣的事。”
“这婚事无趣,你也很无趣。”公主叹道,“除了模样好看些,也只此而已了。”
“哦?”源今时忽然笑了,“多谢公主夸奖。”
“我没有称赞你。”
“我姑且当做是称赞。”
“你好不讲理。”公主有些不满。
“就是这么不讲理。”源今时道。
源风烛站在不远处看那两人拌嘴,忍不住想笑。父亲一向算是儒雅温和之人,想不到同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互不相让。
有些无趣不能说得太早,无趣得多了,反而变成了有趣。
一旁传来银铃声响,源风烛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立在一处庭院里。他望了望四处,觉得十分熟悉,是自己幼时居住过的地方。
铃声又响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正打着呵欠自庭院里朝屋门走。他看着不过三四岁,身旁无人跟随,像是醒了找不到人,出来寻人的。
这是年幼的自己吧。源风烛想。
他跟着那孩子朝屋中走去。一处房间外,门开了一条缝。那孩子跪下来,趴在门边,悄悄地朝里面看。
那是一处书房,四下里布置皆是东瀛制式。屋中坐着一个身穿青白色狩衣的男人,戴着立乌帽,膝盖上枕着一个罗裙华贵的美人,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铺落在地榻上。
那男人摸着她的头发,面上微微笑着,看得出很是爱护她。
“父皇要将我降为臣籍了。”他说。
“那不是……就如你的先辈光源氏一般吗……?”那女子抬头问,“你以为如何?”
“我本就养在源家,降不降都无妨。”源今时说着,却伸手碰了下她的腰,“你又清减了,是不是照顾风烛太辛苦?”
“风烛乖得很。”那女子枕着他的膝盖道,“是想你想得辛苦。”
“哎呀。”源今时笑了,“公主每次都这样直接,倒叫我害羞了。”
他说着,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廓。
“如果风烛学坏了,都是你教的。”他低声说。
“很痒啊。”公主推开了他,“别乱动,让我好好枕一会。很困。”
源今时笑着,伸手去戳她的脸,看她不满的样子百看不厌。
公主大约是生了气,忽然抬起手来,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
两人并未动真格,门外那孩子却以为他们不高兴了,一时害怕,便转身欲走,不小心将门弄出了响声。
“谁在外面?”源今时大声问。
那孩子慌了,急忙朝长廊尽头跑。门被推开来,那身穿狩衣的男人一见,急忙追了过去,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伤了自己。
“风烛!风烛!”他追赶着那孩子道,“你怎么出来了!跟着你的人呢?”
那孩子也不回应他,自顾自沿着长廊跑。源今时快步追着他转过拐角,看着他那样子想笑又不能笑。
“风烛,你慢些跑!”他大声道,“当心别摔倒!”
那孩子又绕过一处拐角,忽然看到前方贴墙的位置有几处架子,几座桌台。其中一个桌台上面摆着招财猫像,底下用布遮着桌腿。他一见大喜过望,急忙钻到桌子底下去,躲在了围布后面。
源今时追过来,见长廊幽暗,直通到底,却不见了源风烛踪影,顿时脸色微变。他四处张望着,哪里都不见幼子踪迹。
“风烛?”他四下问道,“风烛?躲哪里去了?快出来。”
无人回应他。周围十分安静。
“风烛,我带了你爱吃的樱桃毕罗,乖乖出来,我带你去吃。”源今时笑道,“小坏蛋,我知道你一定躲起来了。”
他四下里搜寻着,以为他在置物架下面,便去翻找。
那孩子就躲在桌子下,屏息看着他从面前经过时,突然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袴脚。
“啊,抓到你了。”源今时弯下腰,把他从桌底抱了出来,“小子,这回看你往哪里藏。”
那孩子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他责罚自己。源今时拍着他的后背,带他回房中吃点心。
公主早已备好了食盒,正做着茶等他们父子回来。源今时将儿子抱在膝上,拿过一个糕饼给他吃。
那孩子接过来,咬了一大口,靠在他肩膀上嚼着。公主看他吃得可爱,就捏了捏他的脸。
“父亲大人,什么是臣籍啊?”他忽然问。
“哦,你还偷听?”源今时拉开他的手,“不许吃了。”
那孩子嘿嘿地笑着,缩在他怀里讨好他。
源今时就喜欢他听话的样子,于是将糕饼还给他,顺着他的背要他慢点吃。
“臣籍就是不能再做天皇了。”他对儿子道。
“哦。”那孩子点头,一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公主做好了茶,知道他爱喝,就调了一杯极淡的,端起来喂他喝了一口,却不许多喝,怕性寒伤了五脏。
“母亲做的茶好喝吗?”源今时问。
“好喝。”那孩子点了点头。
“好喝就好。她为了你,一直很辛苦。”源今时摸了摸他的头,“风烛啊,我问你,你想做皇帝吗?”
“儿子读史书,说武帝三岁时,见景帝曾问曰,乐为天字否?”那孩子嚼着糕饼,冲他笑道,“武帝曰,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公主闻言便笑了。源今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竟有些意外。
“好孩子。”他忽然喃喃着,抱紧了怀中幼子,“好孩子。”
源风烛站在门外静静地看,见那一家人其乐融融,神色却有些落寞。
他不记得这些事了。依稀知道自己在梦中,再度望见父母容颜,只觉十分亲切。
可惜,却已不能再相见了。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源今时正抱着那孩子,却忽然抬起头来,朝源风烛看去。
他也有一双墨色的眼睛。
[风烛,]源今时道,[请再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拜托了。]
源风烛抖了一下,忽然睁开了眼睛。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他却仍旧睡着,睡到这时才醒来。
“重阳!”他坐起身朝窗外唤道,“重阳?”
“少主,有何吩咐?”
“到哪里了?”源风烛问。
“回少主,已到平公子府门外了。”物部重阳道。
“此处离神社有多远?”
“不算太远,大约六七里。”
“先去神社。”
源风烛说着,又坐回身来,靠在了车壁上。
轮子缓缓转动,沿着石子路朝神社而去。
*********
岑吟回到塔楼时,发觉楼内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备了许多贺礼,堆了满满一屋子。
那些人说的都是东瀛话,岑吟听不太懂。萧无常告诉她说,都是些做面子的官宦和亲眷,来庆贺他生辰的。
那一群人乌泱泱的,气场十分浑浊。岑吟不喜欢他们,便同萧无常一起从小门上楼去了。
这七层塔楼,第三层以上是不许外人入内的。源风烛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因此那些大贵人小贵人全被拦在了下面,上几层清静多了。
自然,源氏私宅也不仅仅就只这一座楼,楼下亦有几处庭院,专为休憩或待客所用。两条街外便是扶桑郡府衙,他们那位郡守有时会去府衙内处理公事,但更多时都在宅中。
岑吟后来才知,这楼原有名字,叫做七宝塔楼,乃取自佛教般若经,为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七种宝物。这塔楼依样而建,每一层都有一处神阁,专为供奉七宝所用。层中的装饰和雕刻也都十分贴近。
她对佛教诸事不算精通,萧无常却是行家。岑吟发现他时不时便会在楼阁中行走,说是散步,实在在观察这座塔楼。
“听说东瀛人十分亲近佛法,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岑吟对他道,“想必他们同你们有些往来?”
“有。”萧无常点头,“既有贸易通商,也有使臣遣送。不过佛国偏僻,且有神通庇护,寻常人到此处来,只能见一孤岛耸立,群岛环绕。若无通行文书,是不能入佛国的。”
“如此说来,南国要好入一些了?”
“确实是。毕竟南国关隘……并无多层限制,此地终究还是凡人多些。很方便——”
“方便你做坏事?”
“胡说!我是好人!”
两人说着话,绕过第四层的木台阶,准备上第五层。这时岑吟却嗅到了一股香气,像是从一处暖阁传来,很是好闻。
岑吟以为是楼内的扶桑女子在制香,便朝那暖阁走去。那间阁半掩着门,走得越近,香气越浓烈,隐约还有咔嚓之声传来,像是在剪着什么。
她来到门边,见门开着,便朝里面望去。但随即她便露出惊讶之色,原来阁中坐着的不是扶桑女,而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小公子,源知禾。
他还是那副打扮,生得小巧玲珑,颇为可爱。屋内的小案上正焚着香,他跪坐在案旁,拿着剪刀专心致志地剪东西。
岑吟记得他是源风烛一母所生的幼弟,便想同他打个招呼。但忽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因为她看清了源知禾手中之物,居然是一只只已经死去的蝴蝶。
他正在逐一剪去那些蝴蝶的翅膀,然后一片一片相互拼凑,拼得五颜六色,形状各异。
“你……在做什么?”岑吟问。
“我在剪蝶羽。”源知禾道。
他的声音还透着孩子气,却有几分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冷静和淡漠。
“为何要剪它们?”
“因为剪了蝶羽,蝴蝶就飞不走了。”源知禾低着头道,“可以长久留在我身边。”
岑吟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而是沉默着退到了房门外。萧无常看她脸色不对,便问她怎么了,岑吟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
萧无常同她一起上了楼。一路上岑吟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得萧无常有些不解。
岑吟却随他一起回到了屋中。她坐在门边,望着围栏出神。斜下方隐约可见第四层那处暖阁,但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源风烛回来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她忽然对萧无常道,“我有些事想同他说。”
*********
[你说什么?源小子竟然从我府门边上跑了?]
[少爷……您别生气,许是他有事待办……说不定片刻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