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岑吟并不知道,这个九皇子到底为什么非要约自己和萧无常在此地见面。据他所说,是想交个朋友,共游龙王庙。
一个人闲逛有什么意思,多叫上些朋友一起,才有趣。
起先还以为龙王庙是个富丽堂皇占了半个山头的风水宝地,如今来看,风水是有,宝地不差,但是一点都不富丽堂皇。
而且正相反,又小又寒酸。
就像九皇子手里的那个苹果。
“嗯?”李崇玖正咬着一个涩果子,茫然地朝他们看着。岑吟和萧无常望了他半晌,又很默契地对视一眼,最后一同叹了口气。
“抱歉,都是我们的错。”岑吟愧疚道,“我们把殿下的果子都吃了。”
“不妨事,不妨事。”九皇子摆了摆手,“海陵城里有很多卖的,我又买了两箩筐。”
“少吃点。”老内监又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注意身体啊!”
九皇子点头答应着,却啃得更欢了。
岑吟看着他,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说他自来熟,他却很有分寸。说他有戒心,他又什么都不问。也不打听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不问萧无常有何来历,是何来路。好像他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些事。
但凡寻常人交朋友,都该问一问底细。像这样一见面就说朋友的,实在是少数。
“殿下,有件事想问问你。”岑吟道。
“什么事?”
“殿下为什么想跟我们交朋友?”
“因为你们两个长得好看。”九皇子自然而然道,“我喜欢样貌好看的人。”
岑吟很惊讶,萧无常却将头发一甩,趾高气扬地朝香炉走了过去,在里面插了三根香。
“他哪里长得好看了,”岑吟撇了撇嘴,“眼睛那么吓人,再好看也不好看。”
“所谓特色,不过如是。”九皇子递给她一个苹果,“俗话说[无伤不是贵,无癖不成器]。他这样子,再正常不过。”
“此话……从何而来?”
“这里的庙祝说的。”九皇子看了看正殿,“我上次与他攀谈甚久,这是个能人,世间少有。”
岑吟师从釉云观,自小也会些玄学道法,八字六壬等术。但她却从未听过无伤不是贵,无癖不成器这句话。
她正沉思着,萧无常却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问这二人在聊什么?岑吟把这句话同他说了,她以为萧无常会知道是什么路数,但可惜,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九皇子。
“老庙祝告诉我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八字不犯伤官很难成贵命,做人没有癖好很难成大器。”九皇子道,“你看那些碌碌之人,虽然四平八稳,安分守己,但是一辈子也就如此了,难成大事。”
“这话有些过了。”岑吟不太认同,“虽说我也信八字只说,但凡事总有特例,不可同一而论。”
“说的没错。”九皇子点头,“伤官不伤官不重要,但我以为,成大器者一定有怪癖,是真的。”
“怪癖……?”岑吟看了萧无常一眼,“此话……何意?”
“我们每人说一个自己的癖好如何,大胆些,不互相嘲笑。”九皇子拍了拍手,“先说我的,我爱吃苹果,一天能吃十个。”
“这不算很怪。”萧无常笑道,“说个不太想被人知道的?”
岑吟心说不想被人知道怎么会说。结果九皇子想了想,忽然咳嗽一声,用他那阴森的嗓音说了句吓了他们一跳的话。
“我特别喜欢看猴子的臀部。”他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那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趣味。”
他话音落,岑吟,萧无常,枕寒星,祸殃,包括老内监都一起盯着他看,私下里鸦雀无声。
九皇子咳嗽了一声,不为所动。
“该你了。”他指了指萧无常。
萧无常迟疑了很久。
“我喜欢女人的手。尤其是好看的手。”他思索道,“有时想想被这样的手摸在脸上,实在享受。”
枕寒星皱起了眉,看着萧无常,很艰难地开了口。
“少……少郎君……”他犹犹豫豫道,“那你……你为何不答应了那阿修罗女?她有八只手呢。”
萧无常一把将他拎起来就要塞入香炉,九皇子和岑吟慌忙把那孩子抢下来安抚。
“你也说一个。”九皇子撞了撞祸殃。
祸殃想了半天才说话。
“我喜欢烤蚂蚱的香气。”他道,“还有烤蜘蛛的。”
“你呢?”九皇子问枕寒星。
枕寒星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瞥了萧无常一眼。
“我……我……”他支吾道,“我……我老是在想……少郎君这种小仙男……是不是也……也要出大恭……”
萧无常额头上青筋暴起,岑吟好说歹说他才没有把枕寒星扔进香炉。
“你有吗?”九皇子问岑吟道,“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无妨。”
“这……”岑吟迟疑了,“我也……也算有一个……说倒是能说……”
她此言一出,几个人都竖起耳朵,小心地听着。
岑吟深吸了一口气。
“我喜欢看人吃东西。”她实话实说道,“哪怕吃相不好看。不过,我尽量不如此做罢了。”
只听咚的一声,只见萧无常一拳锤在廊柱上,似乎十分抑郁。
岑吟很疑惑,急忙看向枕寒星。枕寒星用口型告诉她说,少郎君不能吃东西,错失先机。
一旁的九皇子将头转向老内监,一副眼巴巴等着听的样子。
老内监却冲着他冷笑一声。
“殿下不必问我,我也不会说。”他哂笑道,“老奴一个残缺之人,癖好能是什么?还不就是对食那点子事。”
九皇子迟疑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凑近老内监。
“胡爷爷,我有个事想问问您,您别打我。”他压低了声音,本就阴森的语气此时更可怕了,“您没有了物色,这跟女人……还能开心吗?”
老内监火冒三丈,抡圆了膀子,照着他的尾巴根狠狠地揍了几巴掌。
“胡爷爷!我都长大了!你不要再打屁股了!”九皇子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要面子的啊!”
“得了吧殿下。前儿有个西洋术士给你做什么西洋测试,说你那心里头,也就是个八岁小孩儿。”老内监不满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你。”
“我没有!”
“不许哭,乖乖的在庙里逛,逛好了咱们出去。”老内监严厉道,“您交朋友我不管,您不听话,小心我在陛下面前说些不好听的!”
九皇子委屈地抿着嘴,他哼了一声,晃荡荡地进了正殿。
“哇呀嘿!”殿里骤然啰声一响,震耳欲聋。九皇子毫无防备,被吓得腾空飞起,瞬间站在了殿旁的桌子上。
他蹲下来一看,发现是正殿里正在做法事,来了好几个道士,又唱又念的,絮叨个不停。
岑吟迈进门槛,转头就看到他蹲在桌子上瞪着那些老道士看,眉头紧紧地皱着,怎么看怎么像是中邪了。
老内监赶紧冲过去,又摸头发又摸胳膊地念叨着,把他拽了下来,上下拍灰。
“一眼看不到就这样!”他唠叨九皇子道,“就不能让老奴省点心!”
九皇子任由他拍打着自己,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几个做法事的道人看。
“胡爷爷……”他喃喃道,“这殿里有鬼。”
老内监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又开始了又开始了,怪力乱神!
岑吟却以为,九皇子没有撒谎。她一进门便感觉到一股阴气,仰头看时,那龙王像怒目圆睁,竟比上次来时要狰狞得多。
就仿佛寻常之人看到自己干净的房子里有蟑螂一般。
萧无常正站在一旁,用那双鬼眼打量着正殿。片刻后,他将头转向了九皇子。
“你看到了几个?”他问。
“三个。”九皇子竖起三个手指,“一个男鬼,一个女鬼,一个小鬼。”
“要我说,不止三个。”萧无常道,“只怕还有两个。”
九皇子闻言,神色渐渐阴沉起来。
他眼珠动了动,朝那些道士走了过去。
“几位不像是龙王庙里的道士啊。”他轻声道,“我上次来时,还只有老庙祝一人。”
岑吟闻言,也觉得奇怪。今日并未看到那老庙祝,反而看到了一群不认识的道士在这里念经。香案两旁供奉了一对一人多高的大红蜡烛,正点着烛火徐徐燃烧。
那几个道士闭眼打坐,念经唱诵,并不停歇。其中一个留着老鼠须的半睁开眼睛,看了九皇子一眼。
“阁下气度不凡,看面貌非富即贵。”他满吞吞道,“难道不知,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几位没有道场吗?要到别人的道场来做法事?”
“不是没有,而是灵气不够,不足以镇压冤魂。”
“所以,龙王爷能镇压?”九皇子说着,看了看那座黑河龙王塑像,“敢问是何人含冤而死?”
“是一家三口,灭门之案。”那道士絮叨着说,“罪过啊,罪过。”
九皇子点了点头,继续盯着他们看。岑吟则侧耳听着他们所念的经文,发现十分不对劲。他们念的是太上感应篇,但却不断念错,且有大段遗漏,极不正常。
“几位道友,好像念得不太对吧。”她开口道,“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下一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怎么被漏掉了?这可是开篇第一句。”
那道士却冷笑一声,回头瞥了她一眼,将拂尘一甩:“区区女子。”
岑吟的脸当时就冷了下来。她上前一步,萧无常却拦住了她,示意她且不要生气。
“几位看着,也都是高功大德。”他笑道,“何以说云游四海,还带着几只鬼呢?”
“信士在说笑吗?”那老鼠须的道士半眯着眼道,“我等是受箓的修行之人,身旁哪里会有鬼。”
“阁下不信?”萧无常笑道,“君故,念叨几句试试。”
岑吟沉思片刻,上前几步,仰头朝四方看去。
“冤有头,债有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大声道,“关起门来,片甲不留!”
咣当一声,正殿的大门骤然关紧了,把在场之人吓了一跳。屋内随即吹过一股极冷的阴风,悠悠荡荡,令人不寒而栗。
那几个道士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小心地到处张望着,嘴里却仍是胡念个不停。
在那些人旁边,九皇子仍旧在盯着他们看,一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岑吟以为他会说什么或是做什么,谁知他只是原地转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闲事莫管。”他靠近岑吟耳畔低声道,“与我们无关。”
“当真不管?”岑吟问,“若是……枉死之鬼找上门呢?”
“它们枉死它们的,我们无辜我们的。”九皇子低着头道,“这几个假道士,不是命长之人。我们不必管事,自有他们的后果。”
岑吟听罢,看了看他的眼睛,只见眼珠乌黑发亮,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殿下这双眼睛,还真是非凡之物。”
“哪里哪里,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后来好了,就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九皇子歪着头道,“先出去吧,这里闷得慌。”
岑吟原想着再去看看那蚌精塑像,但这屋内阴气吹得她脖颈发凉,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离开。一行人来到门边,试着用手推门,结果一碰就打开了。
“蛮好的,并不打算困着我们。”九皇子道,“走着。”
岑吟刚欲迈出门槛,忽然发现萧无常不在旁边。转身一看,他居然还站在原地,正盯着那些道士看。
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盘算什么,岑吟回身拉住他,示意他同自己离开。
一出正殿大门,她就将萧无常扯过来,低声问他怎么了?
萧无常却回头又看了一眼。
“你没有看出来吗?”他轻声道,“那香案两旁放着的红蜡烛,是人油做的。里面蹲着两具白骨。”
“我没有阴阳眼,除非亲自召来,或是它自愿显像,否则我看不见鬼。”岑吟道,“更何况这大白天的。”
“那蜡烛很重的尸气,但那位殿下居然没什么反应。”萧无常说着,瞄了九皇子一眼,“我还以为,他看得见。”
“我看不见。”一个阴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吓了他一跳,“那蜡烛上有符咒,遮蔽了里面的东西。”
“……殿下您过来之前麻烦先打个招呼。”
岑吟左右看了看,仍是没有看到那老庙祝踪影。她摩挲着袖子里藏着的八卦镜,想了想还是作罢。
“今日先这样,我们明日私下里再来。”她对萧无常小声道,“若是此人就此失踪……”
“那几乎便可以断定,黑河龙王大有问题。”
他二人在这里叽叽咕咕,九皇子却绕着龙王庙走了一圈。他拜访了龟丞相殿,又看了看八太子神位,最后又绕回来,拍了拍萧无常和岑吟的肩膀。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他道,“都说这里灵验,原以为是什么钟灵毓秀之地,谁曾想,只有三间青瓦房。”
“殿下接下来有何安排?”萧无常问,“可是要回京城去吗?”
“不急,我还没坐热乎呢。”九皇子说着,背着老内监,从袖子里悄悄拿出一个苹果,“我先前来时,看到城里开了一家食为天。这铺子在京城很有名,我们去吃吃看?我做东。”
岑吟觉得无功不受禄,想要拒绝,谁知萧无常却一口答应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作揖道。
“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岑吟皱眉。
“朋友多了路好走。”萧无常将头发一甩,“人家喜欢我们,而且还有眼光,还愿意花钱,这样的人上哪找去。”
“图财之人。”
岑吟满脸写着对他的嘲讽,拉着枕寒星出门去了。
萧无常笑嘻嘻地跟在她后面,随后是老内监和祸殃。而最后一个迈出那高门槛的,是九皇子。
他离开龙王庙时,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随即他忽然停了下来,于众人身后转过头又去看那又小又旧的龙王庙。
其实自始至终,那庙在他眼中,都与在别人眼中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