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故人 第二
观堂里面不算大,一座正堂,几处明灯常燃,四面朴素,正中一座龛位,供奉着偌大的一尊女仙金身坐像,两旁各并列两尊侍女像,色彩艳丽似刚刚涂就,衣袂飘然有如鲜活。冷月影略带敬畏忐忑抬头仰视,虽心中早有准备,还是惊悸不已,下巴都开始颤抖,这尊坐像的面容身姿衣着正是沁风。龛前一尊大香炉上整齐插着三只高香,应是才燃不久。香炉里积满香灰,却不见一支香头,外面也无一点遗撒,看得出看守之人的细致周到。冷月影伸手一探,蒲团尚未冷透,他起身急得满屋子转圈,不见一个人影,却发现龛像后长帘虚掩的一道小小后门。
冷月影小心翼翼轻推门,门无声而开,露出一所不大的庭院。观堂与庭院皆凿于山壁崖洞内,庭院中花木森然累累矗立,分明是幻术所化,倒也高低错落有致,中间一条白色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一直向里,将冷月影带到一排房舍前面。房舍下一圈围廊,雕楣画栋,彩柱红漆座椅。正中大门敞开,东边房舍南向的窗子开着。冷月影没进门,而是沿着围廊悄步向东走到窗下。
窗内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忽然响起:“又鬼头鬼脑地探看什么?”声音不疾不徐直入心脾,却也吓得冷月影不轻,立即压住脚步,不敢再动。
男子又笑言道:“老神还信誓旦旦跟我说你是灵物,哪里灵了?白活几百年,话也不会说,听也听不懂,吃饭挑食,高兴了满屋子乱爬,不高兴戳也不动。”话刚落,一道黑影窜出窗子,箭一样落在围廊的横楣上。里面年轻人“哎”一声唤着:“什么臭脾气,还说不得你了,要去哪里!”急忙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朝前伸展双臂,试图捕捉什么,却被围廊上的阴影吸引住目光,扭头朝人影方向看过去,顿时呆在原地。屋内人深咽几口气,急忙缩回身子。
冷月影转身跟着进了屋,全然顾不上屋内景象。他的眼中只有屋子一角的年轻人,一身月白中衣,头发随意披散肩上,此时正垂下来遮住两侧脸颊,仅露出中间青白面皮,尖利清秀五官,正是心底的那个人!此刻他正紧贴床帐,双手交握局促不安地立着,全没有刚才的闲适,小心恭敬施礼道:“是老神命我住在此处的,一切自有令尊解释,不必问我。”
这些话,冷月影一个字没听见。他试探着一步步凑近,小心翼翼伸出右手,轻轻收拢此人额前低垂的发丝,别向耳后,露出左半边面庞及颈部,指尖沿脸颊嘴角轻滑到颈项,停在颈间黑痣上,引得对方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这丝颤动沿着手臂似蛛丝一般传到冷月影身上,直击入心房。
年轻人早注意到来人一身冷氏衣着,垂眼蹙额,近中年的模样,以为是冷翾一辈的寻上门来,虚张声势几句,不敢轻举妄动。谁知来人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搅动心底波澜,霎时勾起所有记忆。他顺着来人手掌缓慢抬起眼,含水的双眸在对方身上不断扫视,对上对方灼热眼神。水与火对撞,年轻人顿感心中似水蒸腾突跳不休,急忙低下头想着搜寻什么话,却一片空白。没提防,一双手臂顿时从两面围住他,毫不迟疑地把他紧紧拥入怀中,紧随而来就是放肆的哭声。就在那一刹,所有心绪都落了地,天地间,再无第三人。
暗夜下的北海冰山,只余一点微光,却如星彻亮。
两人中间骤现的一股冰冷拉回冷月影所有心绪。外面天已大亮,经冰雪几番折射送入洞中,冷月影这才看清昨晚那道黑影,竟是一条墨黑的小蛇。蛇六尺来长,只有拇指粗细,额头一点红星,脊背正中自七寸向下至尾一道长鳍半张如帆,忽然弹跳到冷月影身上来回盘桓,撒娇取暖不止。沈冲天轻点小蛇额头,小蛇寻到主人,就势顺着主人手指向上爬,攀附在主人手臂上。他轻车熟路怀抱起身走到窗前,将小蛇挂在几案旁一个三叉架子上,小蛇来回盘旋几遭寻到好位置晒着暖,再不动。
冷月影好奇道:“怎么养这东西?”
沈冲天只是笑一笑:“天亮了,我要去给师父奉香,你也该走了。”
冷月影顿觉失落,赖着不动:“永远是这一句话!”
沈冲天耐性解释道:“冷氏的人不该来我这里沾惹是非,被你祖父或是父亲发现,又要罚你跪祠堂的。”
冷月影赶着解释:“祖父卸任闭关去了,现在的北海之主是我。”
沈冲天闻言只“哦”一声,低头垂眸向外就走,去了大殿为沁风金像虔诚供奉香火,跪拜不迭。
冷月影追在后面,朝着沈冲天跪拜的背影车轮一般不休言道:“冲儿,好冲儿。我是北海之主了,这里都是我说了算。求你,求你求我,让我帮你,做什么都好。”
沈冲天得空,头也不回应道:“求你走吧。”
冷月影焦急无所出:“冲儿,你不明白!”
沈冲天转身,厉声道:“是你不明白!一应往事都留在五百年前,一应离愁别绪都留在天明以前。天帝不仅废了我全部修为,更断绝我一身所有进修道路,我再出不去这道大门,靠着这副死不了的身子,靠着默书抄书、与小蛇自说自话捱到今日!冷月影,北海之主,佼佼北方天尊,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帮我?”
冷月影一时梗住,不知如何作答。
沈冲天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神色,叹口气:“你走吧,我永远都在这里。既然老神已经卸任闭关,你就是我唯一的访客,自当随时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