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那纸窗关得不甚严实, 寒风一吹, 挟裹着雪片儿呼啦啦涌进细缝, 争先恐后要造访温暖的房间。
有一枚雪片儿很争气飘到了卧室。
打着旋儿,落到了罗帐外的一只手背上。
那是属于男性的手掌,腕骨劲瘦, 指节修长,虎口与指腹生着一层细茧,是常年累月练剑所致。
兴许是察觉到了手背的冰凉, 男人的尾指勾了勾,扯开了蒙眼的白绸,手腕一划,探开了云絮般层叠堆积的罗帐,内室的格局清晰地收入眼中。
四四方方的漆红案台, 四四方方的箱箧,四四方方的藤椅。
某位剑仙大人典型的直男审美。
他忍不住想要坐起来。
男人的腰刚挪动了一寸阵地, 发现身上沉得很。
他低头一看,是个黑乎乎的脑袋。
这个脑袋怪漂亮的,没有四四方方,而是圆得纤巧精致, 主人的发旋儿还是一只扁扁的小漩涡。秀茂的黑发如绸缎散开, 松松垮垮遮住了细腻白皙的肩颈。
而且主人的睡相实在是不老实,半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了, 一只长腿跨越危险的楚河界限, 藤萝般紧密缠绕住猎人的细腰。
“……”
夭寿啊。
他都是做祖父的老人家了, 受不得这种刺激。
玉无雪使劲捏着鼻梁,觉得自己得缓缓。
得……好好缓缓。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以致于他的意识与记忆都变得非常混乱、零碎、晦涩,犹如复杂打结的线团,寻不出那一根最初的线头。
他好像是记得,上一刻是在寒冬凛冽的街上,他拎着两个小孙儿去看热闹的庙会,小家伙们已经闹腾了几天了。
然而这一刻,他身处温软床榻,天色甚至还未明朗,枝梢上依偎着含羞带怯的月娘子,正透着窗,窥着里头儿的一对交颈鸳鸯。
掌心下的肌肤微微滚烫,隐约可见那艳靡的绛红花儿。
天魔沙华。
以往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混乱情形。
他身为天道,拥有无与伦比的法则能力,推演过去,预知未来。而玉无雪的玄妙神识中沉睡着一道天外化身,平日里不显山水,却会在他受到威胁的危险时刻苏醒,替他扫除障碍,将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
因此现在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在庙会中见了佛,心有所悟,再一次重返过去。
亦或者是,他原本的时间不变,只是天道化身察觉他对琳琅的迷恋,推演了未来的命运,并造了这场黄粱一梦,当做警示,让他早早做好应对之策。
由于被琳琅虐了千百遍,天道已经习以为常了,面对这种情况,他除了一开始的惊愕,很快恢复成老爷爷的淡定心态。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对琳琅下手的。
这就注定了,无论轮回多少次——他依然会是牺牲者的身份。
可他也确实是有些倦了。
予她如意郎君,予儿女双全,第一次他不知情,忍着命运的捉弄,可以狠下心成全她。
可这第二次,遍尝荆棘苦楚的他还能照做吗?
男人看了眼熟睡的女人,默默掀开了锦被。
他推开了房门,很快走远了。
雪纷纷而下,掩盖了一切踪迹。
“嘭——”
一扇木门报废了。
副掌门搂着他的小被子睡得正香,突然面门一冷,危险袭来,他下意识就出拳打去。
“咔——”
那木门破了一个洞,完美卡住了副掌门的上半身。
副掌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顶着尚未梳洗的鸡窝头,眯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摸了一下木门的边框,嘟囔道,“奇怪,这春饼怎么变得这么大……”
于是,缥缈如云的青衣剑仙形象瞬间崩塌。
“……噗。”
来人没忍住喷了一口。
副掌门看见六师弟那张胖乎乎的脸,立马清醒了,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无岸师弟——”
一般师兄连名带身份叫人的时候,往往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胖长老非常有眼色,先是拔出剑,刷刷几下破开木门,稍稍解救了一下师兄的缥缈如云的剑仙人设,又狗腿跑过去,捏着师兄的小爪子,满含热泪地说,“师兄,不是师弟非要打搅你,实在是目前有大事发生,师弟慌得六神无主,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啊!”
副掌门阴测测地说,“你又把五师弟的烧鸡给吃了?你告诉我,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你信不信这回五师弟烤你,我第一个递上火把?正好三师弟快回来了,他给我寻的六合玄火可以派上用场了。”
胖长老差点哭晕,连忙抱大腿,“师兄,你咋能这样见死不救呢?那只鸡死得其所,师弟又没有吃独食,鸡头鸡屁股这种天地美味我可都孝敬您了啊!”
哭唧唧,不带这样玩师弟的。
“……”
噢,一时生气,差点忘了这回事。
副掌门咳嗽了一下,和蔼地说,“无岸,一大早的,你找师兄什么事啊?这么急急忙忙赶来,瞧把你累的。”他还想擦擦师弟脑门的汗显示有爱的师门情,一看对方那宽广如饼的额头,甚么胃口都没了,只得打消了念头,委婉地说,“师弟,你该减个肥了。”
胖长老毫不在意挥了挥手,很自然说漏嘴,“等我把五师兄的牛羊鸡鸭都吃完了再说。”
副掌门优雅微笑,站起身来。
胖长老庞大的身躯哆嗦了下,讨好地说,“自然少不了师兄那一份!”说着他一拍脑袋,声音带上了几分焦急,“师兄,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赶紧去天极峰看看,师、师弟要跳崖啊!”
副掌门脚一崴,惊愕看人,“你说什么?”
怎么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跳崖呢?
师兄弟乘着飞剑,迅速到了案发地点。
天极峰是剑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可摘星,下可俯地,百丈狂澜飞泄而落,气象雄伟磅礴。剑门有两处禁地,一是祖师安眠的剑陵,二是悟道生死的天极峰,能踏足此地的剑修无一不是得了天地造化,修为已臻于化境,否则寻常剑修靠近,不出几息便被天极峰的凌厉气势压垮,余生再难寸进。
师兄弟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还站了个女人。
对方似乎是来得很急,长发也没有簪起,松松系了一根鹅黄发带。
师兄弟的心情有些微妙。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根发带似乎是师弟的束发之物。
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纵然是这样,女子的风华绝代完全没有受到身外之物的影响,她披着一件黑貂斗篷,露出一抹红裙艳色。听到了脚步声,她稍微侧过脸,也不意外来人的身份,冲着他们颔首。
隔着一层面纱,胖长老依然能认得出来这人是谁。
顿时,两位师兄的情绪更复杂了。
“你们来得正好。”红裙女子道,“他设下了法阵,正好与我相克,我进不去,麻烦你们去看看,他的情况如何了。”
副掌门跟胖长老面面相觑。
相克?
这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然而等两人想要跨越法阵,同样被符文阻挡在外。
他们无奈看着远处那道一动不动的修长身影,好像是老僧入定。
下一刻,他抻了抻长腿。
眼看着就要跳崖身亡。
胖长老赶紧捏了个传音小剑,语气惊悚。
“师师师弟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他家师弟沉默了一下,还是回了。
“师兄,我没办法了。我实在是受不了……”
受不了重来一次依旧求而不得的苦果。
胖长老觉得这话实在是没头没脑的,师弟到底是受不了什么刺激?他不经意瞥见了琳琅的发带,以及斗篷领襟没有遮严实的红痕,突然脑补了一出他可怜的师弟被压得不能翻身的耻辱情节。
琳琅毕竟是女帝,师弟落入下风情有可原。
他顿时苦口婆心,“师弟,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啊!”
只要努力,总有翻身的一天!
“师兄,没有用的,我试过了很多……”
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地挽回,事情总是沦落到一种糟糕的境地。
试过了很多什么?
……姿势?
呸,他可是清心寡欲的剑修,怎么能听这种荤话呢!要遭天谴的!师弟真是的!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不过看在师弟这么惨的份上,胖长老摸了摸良心,不谴责师弟了,改谴责女帝了。
“阁下……”胖长老斟酌着开口,“不瞒您说,我们是看着小师弟长大的,在您出现之前,他连小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也不懂得如何去取悦一个女子……”他有点词穷,打住打住,怎么感觉越说越惹人遐想。
胖长老咳嗽了下,捅了捅旁边神游天外的副掌门,他们家的大师兄最会说漂亮的场面话了。
副掌门:“……”
他的瓜才吃到一半呢,怎么就成了被吃的瓜?
他缓了缓神,保持不动如山的宗师气场,接着师弟的话说,“小师弟年纪是小,只是,别看他成日板着一张棺材脸,却也是个至情至性的热血儿郎,遇上对手,一心也想较个高下的。”他以拳抵唇,含糊声音,“小少年都有那么些称王称霸的心思,您何不顺他几回……”
琳琅冷笑,“那你们问问你们的小师弟,三天三夜我都允他了,他还要怎样的称王称霸?他是不是想我死了才觉得逞够威风!”
“咳咳咳——”
这话威力太强,往两位师兄的脑海里劈下一道惊雷,瞬间成了煮熟的虾米,浑身冒着热气。
这、这小师弟也实在是太孟浪了些……
“那……那小师弟这又是为了什么?”胖长老很是不好意思。
“兴许是后悔了。”女帝垂下眼,“觉得脑子的冲动过了,就后悔了,后悔招惹我这般的女人。”
师兄弟不敢说话了。
这位也在气头上呢。
“行。”她胸脯起伏,吐了一口冷气,“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既然要以死来摆脱我们的纠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成全他,我也不碍他的眼,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也……”
“嘭——”
师弟坠崖了。
众人还一阵懵逼。
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跳了呢?
琳琅最后当然没走成,她被胖长老苦苦哀求着留下来,直到跳崖的小师弟幽幽转醒。
他看了看床边的琳琅,叹息般闭上了眼。
“怎么,本帝又是碍着了剑仙大人的眼了吗?”
男人呼吸平稳,不看她,“你回去罢。”
有些事,重来一回就很容易想得明白。比如在太平古国里,他体内突然生出反噬异物,让他错手杀了琳琅。他肉身强悍,剧毒之物别说是伤他了,连近身也困难,除非是琳琅的身体早就种下毒蛊,在抵死缠绵之际悄然入侵,他对她全无防备,自然不会细心留意那一丝的不适。
如今他们已有亲密行为,想必那毒也缠上了他的经脉,时间一到就会爆发。
他无意祛除此毒,想着安安静静等琊儿出生,再将他该有的一切还给他。
只是面对琳琅,他总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那股贪念,不惜任何代价据为己有。
偶尔的时候,天道爸爸也会很阴暗,他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想将人当成禁脔一样囚禁起来。
让她远离他这个危险源头,是最好的选择。
“回去?”琳琅笑了,“本帝倒没想到,剑仙大人吃干抹净了,就迫不及待要赶人出门了。”
玉无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着无理取闹的顽童,“你当如何?”
“不如何。”她摊开掌心,里头是一枚通体漆黑的丹药,“这是黄泉阴丹,吃了它就能羽化登仙,去极乐世界逍遥自在。你若吞了它,我们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如何?”
这丹药,是能要人命的。
她是想他死?
玉无雪转过头,看她懒懒倚着,眉梢透出冶艳风情。
“……好。”
他答应了,当着琳琅的面吞下了致命的毒丹,然后合上眼,等待发作。
一股薄薄的热气自小腹生起。
他的额头被汗水打湿。
越来越不对劲了。
“你给我……吃得是甚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了,掺着一股浓烈的□□气息,处处着火。
不知何时琳琅站了起来,她俯下身,随意捆束的墨发落到他的脖颈,痒得厉害,她微笑着说,“不是说了吗?它能送你去极乐世界。你这么有骨气,应该用不着求人了呢。”
天道爸爸紧紧闭着眼,压抑住喉咙的喘息,“出……出去。”
琳琅怎么会错过这出戏呢,她兴致勃勃瞧着,“您可悠着点,别把嘴唇咬破了,到时候你师兄又说是我这个妖女欺负他们小师弟了。”
□□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天道强忍着咕咚咕咚沸腾的血液声,他下了床,拽着琳琅的袖子,要将她拖出去。他不能动用法力,因为法力至强,更能催发体内火种。可天道爸爸还是低估了小妖精的手段,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直接缠住了男人紧窄的腰,一脸惊讶地说,“呀,这腿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剑仙大人息怒,妾身这就好好教训它们。”
剑仙大人双目赤红,锁骨已经濡湿大片,因她的撩拨,法则力量疯狂暴走。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琳琅要收回的双腿。
重新勾缠到他腰间。
琳琅眉眼一挑,“做什么呢?”
“……求你。”
“……”
随后琳琅被天道爸爸教训得很惨。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男人踹下了床底。
对方自知有罪,一声不吭捡了衣裳穿好。
又出去了。
等琳琅恢复过来,几天都不见人影,揪住胖长老问,“你家的小师弟呢?”
胖长老扒着她痛哭流涕,“姑奶奶,您行行好,我小师弟他就是一朵娇弱到不胜凉风的小白花啊,他经不起您的摧残!”
追问之下才知道,天道爸爸又玩蹦极……哦不,是跳崖去了。
琳琅的心有点累。
她矜贵清冷的天道爸爸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神经病了?
等太上长老接到传信,带着一众徒弟风风火火杀回来,就看见自家小徒儿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灰暗,一副不久于世的样子。
“师傅,您回来了。”小徒儿轻轻地开口。
他愧对师门,更愧对这个养育他的师傅。
“对不起,师傅。”他低声道,“我想……”离开剑门,去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隐居起来,然后等待命运的结束。
白发老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沉痛不已。
“答应!答应!师傅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