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赵不尤睡得极不安稳,身上的伤患无时不在提醒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过河时小腹的伤处也再度崩裂,疼痛难忍,他苦苦捱着,脑海中一片混沌。
从军时莫交朋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死掉,会不会令你伤心。旁人说爱兵如子,一场征战之后,成千上万个儿子死掉,如何承受?只有所谓的枭雄只是做做样子,内心阴寒冷漠;或者真正的英雄,以更大更崇高的目标时时哄骗说服他自己。
王贵、徐庆、赵宏与姚政。
渡河前死了四个,没说过几句话,几乎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今日又差点折损翟家兄弟,玉騢也死了。
所以,不管是赵秉渊,抑或郭药师、张令徽、刘舜臣等等,大家公事公办、互相利用即可,赵不尤只想永远冷着一副面孔,生人勿近,直至回返汴梁。
如此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赵不尤才昏昏沉沉入睡。
……
涿州城外,督亢坡,义士楼。
临出萧干房门,巴辄挠了挠头,问道:“大王,俺们明日回析津府?”
萧干负手立于窗前,未有转身,倒也应了,声音不急不馁:“郭药师虽说已反,三两日他们也谈不成甚么。明日先至新城,领兵直扑易州,常胜军没了,易州那五千新卒,万万要抢到手中,而且要截断涿州与南朝联系,关门收拾常胜军。”
巴辄想了想,复又问道:“俺们南下,若郭药师北上,去往析津府怎办?”
萧干哑然失笑:“杞人忧天。且不论燕京城高墙厚,几千常胜军毫无胜算,郭药师身为军头,岂会舍得将常胜军丢在燕京城下?再者,居庸关距京城不过四五十里,两者互为犄角,大石林牙引兵震慑,燕地里怎会有人敢打燕京主意。”
巴辄走后,萧干在窗前立了许久。
窗外夜色笼盖四野,漆黑无光,可在他的眼眸中,分明是千疮百孔的大辽江山。
天赐皇帝驾崩,北辽连偏安一隅亦步步维艰。东北方平州张觉募兵五万众,杀节度使,拒纳朝廷派遣的知州时立爱;西南角易州与涿州岌岌可危……大辽果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机?
……
涿州城内,甄五臣问出“这便降了”那句话后,许久未有人搭腔,后来郭药师“啪”的一声将告身拍在案几,众人这才回神,目光望了过来。
“降便降了。”郭药师绷着脸,沉声说道,“大辽眼看要倒,俺们兄弟自辽东挣扎求活几千里,难道要陪大辽一道送命?”
“都管明白俺的说法!”
甄五臣嚷道:“都管说乱世中取金印大如斗,议定要降,俺也甘心。可俺们麾下有兵,手中有刀,那小儿便一点抬举也不给?鼻孔朝天的作态,俺恨不得生劈了他!”
张令徽嗤笑出声,讥讽道:“你麾下有兵,南朝白沟河南便没有数十万大军?你手中有刀,刚刚惨死的乙室八斤、韩家奴便没有了?莽夫!”
“你找死——”
“怕你不成!”
眼见两人又要拔刀相向,刘舜仁、赵鹤寿慌忙拉扯劝阻,郭药师安坐不动,脸色铁青,却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片刻后,两人察觉不对,各自望了望郭药师,呐呐坐下。
郭药师冷声道:“打啊!旁人莫再拉扯,今日让他们决出生死!”
多年征战逃亡,颠沛流离,常胜军终于有了涿州这个常驻之地,几个月工夫,将官们安逸日滋,开始巧取豪夺,买屋置地,直若已来到太平盛世。郭药师屡屡点醒,却止不住军中的贪婪。张令徽油滑,甄五臣暴烈,两人在手下将官的起哄下,这段时日因为一些房舍田地,几乎反目成仇!
再如此下去,常胜军便要毁了,他郭药师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之基转瞬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