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传说到底只是传说,这世上,又哪会真有什么百毒不侵的血玉麒麟啊。”徐老头儿沉重地喟叹一声,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轻轻飘动,“要是手里真有血玉麒麟,麒麟山庄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啊?唉……”
“谁说这世上没有血玉麒麟的?”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自道旁清晰地传了过来。
众人一惊,齐刷刷扭头朝路边看去。
天色未晚,天空却还是阴阴沉沉地不见光亮,而那个方才发声的小女孩见众人看了过来,徐徐从路旁走了过来。
仿佛有光线从天边破空而下,沿着她走过的路途,丝丝缕缕地散开。
那小女孩不过七八来岁年纪,头发乌鸦鸦地梳成双髻,眉心一点殷红朱砂,一身浅紫色的袄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生得玉雪可爱,稚气的脸上却隐隐有清冷的气质。
紫衣小女孩站在那说书的老人身旁,个子还不及那老人肩头,神色却极为郑重。
她单薄的身影掩在风里,声音像是被灌满了风一般,却依然清晰地扩散在街角。
“我娘说,现在流传的那些关于麒麟山庄和青珲剑主的故事,都是盟主府编了唬人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说,目光清澈无畏地望着台下众人。
“其实,”她学着她娘亲说话的口气神态,倒也惟妙惟肖,“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合,血玉麒麟的谣言早不传晚不传,却在麒麟山庄内只有几人的情况传到六邪的耳中?”
“也对,那又是为什么呢?”
“有道理……”
“喂喂,小姑娘,你就甭卖关子了,赶紧着往下说吧。”众人七嘴八舌,台下顿时闹哄哄起来。
“当然是有奸细在麒麟山庄卧底,将这绝密的消息传了出去。”陆晴咬牙切齿,字字清晰,“麒麟山庄守备何等森严,寻常奸细根本不可能靠近!六邪攻山的那天,是麒麟山庄内的侍卫突然背叛了麒麟山庄,所以,之前的那些传说里一直有一个破绽,就是六邪的讯息为何如此灵通,而盟主府人马众多,又何以在夜里才赶到麒麟山庄救援?六邪与麒麟山庄两败俱伤,又是谁获益最大?
“六邪俱灭,从此中原武林再也不用担心他们妄图入主盟主府;麒麟山庄被毁,从此这江湖上再无麒麟山庄,放眼天下武林,还有谁敢与盟主府争锋?”
她小小年纪,却凛然不惧地说出这些话来,脸上的神情极是愤慨,就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说来说去,还是跟那块百毒不侵的血玉麒麟没什么关系嘛……”台下有人轻声嘟囔。
“关系自然是有的。”陆晴正色,故事讲得纯熟又生动,显是听她娘亲讲过了多次,娇嫩的声音配上她的讲解,却也不显突兀,“难道区区万虫,便真能折了陌寒少侠和雾庄主?”
她傲然,小小的脸上凝着自豪的神采,仿佛正在说着的英雄便是她自己一般,“在那场战役中,陌寒少侠没死,他携佩着血玉麒麟走出了包围圈,从此下落不明,但已经逃脱生天!”
“咦,那洗錕剑主人呢?”有人诧异。
“洗錕剑主……”陆晴忽然顿了顿,眼底有水雾弥漫,“洗錕剑主一人独留在包围之中,以身化雪,与满山的毒虫同归于尽。什么七月飞雪、天祭英魂,通通都是盟主府胡说!!那是、那是洗錕剑主毕生功力化成的大雪啊……”
小女孩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
白衣男子又抿了口茶,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静静望着那个孩子,勾了勾嘴角,眼眶却终于红了起来。
“可是,既然陌寒少侠能凭借血玉麒麟走出去,为何只有他一人逃脱?雾庄主何不跟他一起离开,又何必还要同归于尽?”台子下有看客细细琢磨了片刻,随即疑道。
“洗錕剑主彼时已是身负重伤,无力突围,于是只好……”陆晴的嗓音忽然又沉了沉,染上了些微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悲戚之情,“洗錕虽殁,青珲却出了包围,也就成为盟主府多年来搜寻的目标。青珲剑主功力大损,已非盟主府对手,为了不再次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孤身带着血玉麒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嘁,我看那青珲剑主也不过是个懦夫。”台下有人不屑,“他要真那么情深意重义薄云天,又为何要带着血玉麒麟独自下山?说得冠冕堂皇些是突围,说得不好听呐,那就是逃命啊!要是我,都到了那地步,死也就死了,好歹还能跟洗錕剑主死在一起,何必还要突围?”
“就是啊就是……”台下附和声此起彼伏,场面登时杂乱起来,众人莫衷一是,争论不休。
“这……你们……”陆晴手足无措地站在台子上,衣襟被北风扬起,飘飘荡荡。
毕竟还是个孩子,饶是如此伶牙俐齿的她面对这纷杂的场面,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涨红了脸,喃喃:“他、他也是为局势所迫……”
呵,什么局势所迫,他本来就是个懦夫。
白衣男子晃了晃手里尚有余温的茶杯,望着杯底那些沉浮的茶叶梗,微微苦笑。
被世人承认的才是事实,而他们看不见的那些……叫做真相。
活着又如何?
也只能无数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当年的故事,听到……她的名字。
不敢回忆,却又忍不住每天都坐在这里,听着他们共同的当年。
为旁人对青珲洗錕情缘的肯定而微笑,为那场战役黯然神伤,仿佛这样就能让时光流转,永驻从前。
然而心里明明清晰地明白……终归是,无能为力,而后心被凌迟的斧,一寸又一寸伤得血肉模糊。
呵,血玉麒麟又算得了什么天下至宝?
纵然避得了毒虫蛇蝎,又怎么避得了人心奸邪,避得过生离……死别?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手却突然被人拉了一下,他睁开眼诧异地望去,发现是那个小姑娘:“哥哥,你怎么了?”
陆晴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正一脸好奇的神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你可不该叫我哥哥,小丫头。”他愣了愣,微微苦笑。
“我才不是小丫头。”到底是孩子,小陆晴马上便气鼓鼓地瞪着他,眉眼间俨然有了几分当年田安安的影子,“我有名字的,我叫陆晴!”
她顿了顿,忽然扬起眉毛,蛮横地娇叱道:“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才是。”
陆晴,陆晴……
——初柔,你看……当年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呢。
“……无名。”他温和地望着紫袄长靴的小女孩,这几年来头一次笑得如此爽朗,“我叫无名。”
“无名……?”小陆晴喃喃将这名字重复了两遍,皱了皱眉,“这名字好奇怪啊……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呀?”她好奇地瞅着他的面庞,目光清亮。
他一怔,而后摇摇头不欲多说,只是温和地摸了摸她小脑袋:“你该回去了,不然你的父母要担心你了。”
“我会功夫的,才不怕坏人呢。”
话音一落,远处便传来了田安安唤陆晴的声音。
他一下就听见了,含笑道:“即便如此,做父母的怎会不担忧孩子呢?走罢,我也该走了。”
说罢,他放下茶钱,起身离去,将一直拢在衣袖里、触手升温的那块玉握得更紧了几分。
玉本凉薄,暖的从来就只是人心,是她的血,暖了这块玉。
所以,这玉在我胸口,你就在我心头。
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随即转过头看了看还在滔滔不绝的徐老头儿和那个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小丫头,以及那两个越发近的身影,回首慢慢地远去了。
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他们也不知道在在这里站了多久,脚下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可奇怪的是,他们身上却不沾一丝寒气。
“公子,我们跟过去好不好?”小姑娘抓着男人的衣服下摆,恳求道。
临渊笑着应了,牵起她的手跟着前面的那个男人而去。
两人跟着他,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住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种,空空的,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
而他回来后,便握着一支笔,伏在案上写着什么。
临渊站在窗边,眼神极好地看见了他纸上的内容——是之前在说书人那里听到的六邪和麒麟山庄的那一战的故事,他眉头微挑,注意到了他的字。
银钩铁画,笔走龙蛇,墨迹淡淡地透了纸背。
看着他的字,就好像看见满纸的刀光剑影。
临渊沉默了,他在那锐利的笔锋里感觉到了说不尽的疲惫,说不尽的温柔和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他无言一叹,陌寒这是还放不下么?
天色渐晚,他点起烛火,继续写着,书案上放着一把青色的长剑。
淡青色的剑鞘,在烛火下静静流光,临渊摇摇头,转身欲走,却被小姑娘给拉住了衣角。
不解地回身,却见小姑娘悄悄地指了指窗户里面,临渊抬眼看去,发现他不知何时竟然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桌上点着的烛火,映出一室昏黄的光晕。
而他的手上,竟然死死地攥着一块红玉,剔透晶莹,莹然生光。
有寒风蹿进了窗子,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
临渊皱了皱眉,看着他依旧一身单薄的白衣,抬手挥过,一件袄子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突然,他手心里紧紧攥着的玉亮起温润的光芒,映亮了他沉睡的脸庞。
仿佛有温度从那块玉上散发出来,却并不是逼人的灼热,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
而他书案上的长剑微微地颤动,他手边的砚台里明明早已干涸,却在这一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满的清水。
随即,那块漆黑的墨锭在砚台里轻轻地转动起来,不疾不徐,在桌上映出一道狭长的光影。
就仿佛……有人正在夜里挑灯,为他研墨。
而他依然沉沉地睡着,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玉,口中低声呢喃着一个名字:
初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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