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香和酒香一齐在宽敞的屋中飘散,和着竹叶的清气,混杂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他们五人相识以来惯常刀口舔血,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所以这顿饭吃吃停停,一直到太阳偏西,仍未停止。
许宁也酒量颇浅,话虽没套出什么,被灌了大半坛竹叶青后却也面色潮红起来,闭着眼睛摆手:“我真的不喝了,你们再逼我,我,我就生气了……”
“谁、谁管你生不生气啊。”乐凡醉醺醺地端着一只碗,对着虚空做了个干杯的手势,“晋知,宁也这人酒量不行,还是咱哥俩干一杯的好。”
“我在这儿呢,乐凡你干、干错地方了。”孟晋知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把伸手想将乐凡拽过来,哪知两个人都没站稳,一块儿跌倒在地上,齐声叫道:“啊哟!”
陆信南喝得最多,此时却面色沉静,不吵不闹,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极了,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了,透着一股子深不可测的味道。
跌倒在地上就这么打起鼾来的乐凡惹得乐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里屋取毛毯。
云容今夜也喝了不少酒,但先前起哄罚她的酒都被陆信南轻飘飘的一句“让姑娘家受罚我陆少侠以后脸往哪搁”给挡了过去,加上她酒量其实不差,所以此时仍然十分清醒。
她见大伙都喝得东倒西歪,便起身将孟晋知和乐凡搀到了竹椅上,又浸了块毛巾给他们擦脸。
她做完这些,见许宁也呼吸沉重地闭着眼,赶忙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渴不渴?”
“嗯?”许宁也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迷糊道,“容儿,你、你也要找我喝酒么?”
“都这样了还喝,他们到底给你灌了多少酒?”
云容听他亲昵地唤自己的闺名,面上飞起一抹红晕,但他后面的话却让她无可奈何,又晓得他喉咙难受,只好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喂他:“现在是痛快了,明天早上头疼怎么办?”
“能、能怎么办?疼就疼呗。”乐凡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手舞足蹈,“宁也,福宝的礼物你可真是费、费心啦!”
温水滑过喉咙,许宁也只觉得浑身都舒畅了些,声音也就稳了些:“我不是福宝干爹么?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真要算起来,我家福宝认了你做干爹,还是我占、占了便宜呢!倒是你,什么时候才、才给我家福宝找个干娘……”乐凡语无伦次地说着醉话,“宁也,我可告诉你,要是你对阿容有意,可要、可要快些下手,好姑娘都很抢手的。”
乐凡的话猝不及防地传入耳中,云容猛地睁大了水眸,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氲满了水意,手上不由一颤,水差点洒出来。
许宁也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头来迷糊地瞅了一眼,刚要说什么,此刻酒意却汹涌而上,让他只得重重呼了口气,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好在乐夫人就在这时抱着毛毯走了过来,对着满屋狼藉笑着摇了摇头:“天也快黑了,要不把他们扶到屋里去睡吧。”
“好。”云容赶紧压下方才翻涌的思绪,一面帮忙一面问:“夫人,你这儿有醒酒药么?喝了这么些酒,我怕他们明早醒来头疼。”
“夫君平常滴酒不沾,我也喝得少,现成的醒酒药倒是没备过。”乐夫人想了想,“不过配醒酒汤的药材屋里应该有,我去瞧瞧。”
“这边有我,夫人你快去吧。”云容从乐夫人手里扶过孟晋知,将他们几人都搀进了各自的屋里。
屋里只剩下许宁也跟陆信南,云容见许宁也靠在椅背上睡得极沉,便先走到陆信南身边,轻声道:“你还走不走得了?”
“我像走不了的样子么?”陆信南用似醉非醉的眼神瞟了她一眼,从容站起身来,抬脚走了两步。
云容见他方向不对,还没来得及伸手拉他,一本正经走着路的陆信南就迎头撞到了墙上。
云容哭笑不得,赶忙将他拉了回来:“早说你醉了,还不肯认。赶紧回屋歇着。”
她默默搀着陆信南往回走,陆信南便也闷着头跟她一道,眸子依然明如寒星,仍像是清醒的模样。
云容不知道这是否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养成的习惯,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她见四下无人,鬼使神差道:“信南……五年前,你是不是见过我?”
“是啊。”酒醉之后,他的声音沾了一丝奇异的慵懒,“我在青山山顶见过你,那时的你……很漂亮!”
云容心中一凛,立即想起自己与许宁也在青山山脚看见他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
“怎么?你、你怕我会告诉别人么?”陆信南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声音却仍是慵懒而沙哑的。
云容沉默许久,一时竟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想了想才说:“我晓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也晓得我的身份终有一天会被揭破,只是没想到我竟让你看见了,也怪不得你当初第一眼见我时会是那个表情。”
他们初见,正是陆信南被人追杀的时候,她和许宁也路过,一看便知道又是一起杀人夺宝事件,便出手帮了陆信南。
陆信南那时见她,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和不解,而后就一副感激的表情,这么多年,他也从未试探过什么,若不是此次去青山他露了破绽,只怕云容也猜不到原来他早已知晓自己不是凡人。
“青山已经让很多人丢了性命了,我也曾想过,当初是不是应该彻底封山的,只是一时心软,才……”她顿住,见陆信南双眼已经微微眯起,像是终于睡了,这才轻声吐出她在心底想了好几日的话,“才造成今日之祸,我心里总是不安。”
她将陆信南扶到榻上躺下,忽然觉得自己通篇的话都毫无用处,不由苦笑:“罢了,事情已然发生了,我又想这么多作甚呢?人死万事空,这些话除了在心里想想,还能怎么样呢?”
云容心头仍未放松,低着头走出门去,见许宁也仍窝在椅子上睡觉,想将他搀起来,却怎么都拽不动他。
她好说歹说,他却始终半点挪窝的意思都没有,依然睡意沉沉:“唔……”
云容没料到其他人都顺利地送了回去,却在许宁也这里栽了跟头。
她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却还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着他面色绯红衣领半开,呼吸里带着些微酒气。
气恼地瞪了许宁也一会,云容忽然意识到他领口还敞开着,不由脸上一热,赶忙挪开了视线。
看着这个一贯最清醒的人在痛饮之后酣然入睡,她的恼意逐渐被一种莫名的温柔情绪取代,于是抬手拢好他的衣领,将乐夫人先前拿出来的毛毯轻轻搭了在他肩上。
乐夫人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她悄悄抿嘴笑了笑,柔声细语道:“阿容,制醒酒汤的药材基本都有,只是葛花没了。”
“天色还不晚,要不我去采些回来吧。”云容探头望了望天,“葛花长在百草谷哪头?”
“在东南边,挨着天门山那头。地方倒是不太远,就是天快黑了……”乐夫人犹豫了一下,“你稍等一下,我把福宝带上,咱们一块去。”
“看你说的。”云容赶忙拦住乐夫人,笑道,“夜探青山都干过了,还怕采不到百草谷的葛花么?乐夫人,你就安心在家里带福宝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乐夫人还要再说,云容已经跑到了门口,她挥了挥手:“你记得把这条路上的机关关上就好啦,我去去就回。”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沉未沉。
云容独自一人走在百草谷的琪花瑶草之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她清楚这样的苦恼无济于事,却又无法放任自己这样轻易地将一切抛开,只好埋着头,沿着东南方向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了潺潺水声。
云容抬头,见远处的晚霞中隐约浮现出天门洞的形状,心知自己已经到了百草谷和天门山的交界处。
她提起精神,仔细挑了些尚未全开的的葛花,又抖开包袱一一装好,随即抹了把汗,走到溪边,想洗把脸。
蹲下身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容颜,不知为何,云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奇异的直觉,像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身白衣的临渊负手而立,站在她身后。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黑夜与白昼在天边交汇,传说是一天之中百鬼横行、阴阳交界的时刻。
然而在这样晦暗的光线里,本是该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神明像是堕入了地狱里,周身散发着阴冷和幽暗,清隽的眉眼间更是布满了戾色——顷刻之间,她几乎怀疑自己也在竹林居里喝醉了酒,否则,否则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错觉呢?
“上神?”她不确定地唤他。
她的话无人应答,林中只有风声呼啸和临渊那淡淡投来的一眼。
云容来不及多想他这一眼,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来。
千年前的临渊上神和天界决裂,似乎,好像,就隐约有堕魔的迹象。
无人知晓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只知晓临渊的确是六界唯一不能惹的人,能从那么多天兵和上神手中全身而退不说,还反杀了天界近大半的上神,就可知他的实力。
云容心尖微微一震,心中登时复杂至极。
临渊向来不爱理俗事,可这次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面前,为的是什么,她明白。
这种感觉太过微妙,既非喜悦也非憎恶,既非期待也非恐惧,非要形容的话,大约是一种不够纯粹的惶惑。
“去过青山了?”临渊轻缓无波的语气让云容微微一愣,而后复杂地看着他,轻声道:“是。”
临渊轻瞥了她一眼:“有何发现?”
“公子没有亲自去查么?”云容忍不住问。
以临渊的实力,想要去青山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般简单,根本就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可他现在却来问自己查探的情况,着实让云容有些不大能理解。
“这是你之事,我若插手,会影响原本的结局……”临渊依旧是那么平静,“你是天地灵气孕育而生,因此我来提醒你,远离这些凡人,否则将来有一日,你必定会因他们而死。”
他午时本是陪着浮生的,可却突然看见青山的运势不对,这才推演了一卦,算到了云容的结局,因此前来给她一个提醒。
不是为了云容身上的玉髓,而是因为她是人间这千年来难得生出灵智的山鬼。
云容忽然笑了:“这是公子看到的未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