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不眠夜。
安阳城灯火璀璨,大街小巷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扶老携幼出来逛街,辛辛苦苦了一年,终于可以好好放松放松,乐一乐。
临近子时,更可以看见一簇簇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上炸开,引得人群一阵惊叹。
相比之下,裴府则要冷清得多。
虽然仍是红灯高挂彩衣缤纷,虽然仍在庭中开宴叫了歌舞助兴,但上至裴庆下至普通侍卫家丁,表面的喜悦之下都暗藏着异样的不安,那样沉重的心绪自上而下蔓延至整个裴府,食无味,酒不醉,甚至天边的焰火都失了颜色,毫无意义。
看着难得心不在焉的父亲和一向心不在焉的丈夫,裴久宁终于忍不住,从自己席上站起,笑颜如花,朗声道:“爹爹,这歌舞有何意思,不如让宁儿舞剑助兴,可好?”
裴庆看着意气风发的女儿,余光瞟到那自斟自饮头都懒得抬一下的女婿,眼底掠过一丝怒意,但只是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宁儿的武艺也当有进步了。”
他挥手让舞姬退下,笑道:“来,让爹看看吧。”
裴久宁笑应了一声,唤道:“慧儿,取我剑来。”
粉衣的侍女捧剑而上,将银色长剑递到她面前:“小姐请!”
裴久宁拔剑出鞘,剑光如雪,泼洒而出,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一股强烈的剑气,似万马奔腾,滚滚而来。
裴宁也终于抬头看向她。
衣红如火,眉宇间自有一股傲人锋芒,手下剑势大开大合凌厉张扬,纵横翻转,让人叹为观止。
但他眼里看到的是这个人,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青衣蹁跹,踏月而舞,举手投足之间流萤环绕,引得无数彩蝶为之伴舞。
夜色更深,街上喧闹的人群大多散去,城门值守的军士大多也喝得烂醉,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整个城楼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一盏。
裴府在安阳城北面,对北门也最是上心,所以虽然大多数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但裴府派守的小队仍坚守岗位,点着灯笼火把守在城楼上。
“嗯,好酒……”迷迷糊糊的醉话从黑暗里传来,城上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手里还拿着一壶酒,醉得神志不清,嘴里只顾嘟嚷着“喝酒”“干了”之类的词儿。
那几人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这人他们认识,大概一个月前来的,没什么亲戚朋友,孤身一人整日和他们混在一处,为人和气,也肯卖力气干活,吃点亏也不在乎。
唯独就是好酒好赌,却也不曾误事,说了几次没用,也就由他去了。
今夜除夕,所有人都喝得烂醉,何况是他?
醉得迷迷糊糊地居然跑上了城楼,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阿晋,你醉了,快些回去,今晚我们值夜。”
“醉?不不,我才没醉呢……”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那大汉已摇摇晃晃地到了几人面前,又自己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朝着一个人就倒了下去。
那人忙伸手去扶,可才伸到一半动作就是一僵,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的闷响。
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光贴着脖子就擦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们听见一声得意的轻笑:“醉?你孟爷爷从来都是千杯不醉的。”
看着脚下的几具尸体,孟晋知随手扔掉匕首,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看着那些火把灯笼愣了半天,突然挠了挠后脑,低声道:“糟了,信南是让我留几个灯笼来着?”
东门城楼一片漆黑,城下却是扎着十几座营帐,排列整齐,灯火通明。
主帐之内,一个褐色劲装的男子正负着手来回走动着,神情颇为焦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门帘终于被人掀开,一个人探进半个身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与激动:“来了!”
那人大喜,连忙大步出帐,一撩开帘子,便看见两道身影立在外面,一个披着连帽的天青色斗篷,另一个身着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下如冰雕玉琢般让人不敢靠近。
褐衣男子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脚步,走到她们面前,微躬了躬身,低声道:“贵人久等,请进。”
那两人均未答话,只是默默进了帐,转身对着随后进来的人,青衣女子伸手取下帽子,抬了抬头,仔细打量着那人。
“属下明彦,见过云姑娘。”那人敛衣半跪行礼,恭声道,“奉少爷之命,迎姑娘入城。”
“起来吧。”云容淡淡开口,眸光清冷,在他身上绕了一圈,问道,“都安排好了?”
“是,想来此时北门已开,人马已经入城,只等姑娘前去会合,便可一举攻入。”明彦年轻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恨意,显然对即将开始的行动有些迫不及待。
他并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掩藏了也未必逃得过云容的眼睛。
云容看着他,眉头微挑,问道:“你好像很恨裴家?怎么,裴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么,竟逼得你要反?”
明彦身子一震,抬头就看见她明澈的目光,心下微凛,不敢和她对视,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不是要反,我们这一帮兄弟,都不是要反……”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含有极重的心事,那个名为“仇恨”的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滋长、蔓延:“我们,都是被裴家逼得无家可归的人,是少爷收留了我们,把我们编在一起,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我们没有反,因为从来就没有忠心过,又何谈反。”
云容心中一动,眸光微亮,面上却半分不动,静静听他说完,方才冷冷开口:“江湖传言,你们少爷所到之处,除去妇孺,但凡男子,都是一个不留的。你说你们为他所救?”
“哼,江湖传言人云亦云,从来都是夸大其辞,岂能当真?”
明彦冷笑一声,满脸鄙夷:“他们只知道少爷征伐四方杀人无数,哪里知道少爷还会取财救民,除暴安良?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裴家的俘虏,本是必死,是少爷悄悄救下了我们,不愿报仇的就遣散回乡,愿意留下的就收编待用,这些事外边怎会知晓?”
他越说越激动,看着云容,眼底忽地掠过一丝不平之色:“久闻云姑娘与少爷素为知己至交,关系匪浅,怎么也相信外边……”
“放肆!”清冷怒喝从旁传来,碧莹扬眉厉斥,“大胆,这些话岂是你能胡说的!”
明彦一滞,自知失言,忙闭了嘴,低下了头。
云容摆摆手,示意碧莹不用多说。
轻轻呼出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她微闭了闭眼,掩去心中情绪,看向明彦的目光不禁也柔和了几分,轻声道:“你对他倒是忠心。”
语意难测,明彦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云容也并未要他回应,伸手解下斗篷,让碧莹接过,露出背后贴身背着的一剑一匣。
她将木匣解下,捧在手中,眼底光芒明灭,看了它许久,低低叹了一声,递给碧莹捧着,双手结印,绿色光芒一闪而逝,封住了整个木匣。
“想办法把这个交给他,不得有误。”
明彦连忙答应,恭恭敬敬地接过木匣,刚一触到,匣上便亮起一层绿色光幕,灼热感由手掌传至四肢百骸,惊得他险些拿不住。
“不用担心,不会伤到你的。”云容淡淡开言,一面示意碧莹为自己披上斗篷,一面问道,“计划是怎样的?”
一说起正事,明彦立刻正了脸色,肃然道:“少爷吩咐属下骗开城门,迎接姑娘入府,同北门人马一同杀入。”
云容眼帘微垂,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不等明彦开口,她又道:“大批人马聚在一处,只怕会误伤无辜百姓,而且人多手杂,也不好收拾,围而奸之不如分而破之,你听我的。”
她目光明亮,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吩咐道:“立刻去安排,东门遇袭,让人回府通报派人支援,然后我们来——”她眸光一烈,语气一凛,“瓮中捉鳖!”
“是。”明彦连忙答应,心里暗暗佩服这女子绝不输给少爷的机谋,但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可是北门人马还在等……”
“哼!”云容一声嗤笑,锋芒毕露,“这点变故都应付不来,你当他们是傻子么?”
……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不错。”一步入靖园,外界的喧嚣与热闹便烟消云散,只余一派清冷幽静。
裴久宁紧了紧身上的大红外袍,歪头看着身侧男子,笑容柔和,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柔和中更有一丝平日没有的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