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妙笙三百岁那年,第一次上了岸。
和咸湿冰凉的海水不同,岸上的空气清爽干净,清晨的空气还带了一点湿漉漉的味道。
也是这一次,她遇见了那个少年。
她看着那个少年把她藏了起来,然后抱头承受着猎鲛人的拳打脚踢,却仍旧没有吐露出半分关于她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猎鲛人终于走了,妙笙拖着受伤的尾巴从暗处爬了出来,然而,这个少年已经没了气息。
“小恩人,你醒醒,你醒醒啊。”还有些许稚气的哭声响起,妙笙伏在他身上,抽抽搭搭地道。
少年闭着眼,唇色苍白,整张脸布满了淤青,身上也到处都是伤痕。
妙笙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道:“小恩人,你……你放心,我、我会救你的,母后说了,鲛人的鲛珠可以起死回生,你一定会活过来的。”
一抹蓝光在她小腹处闪烁着,妙笙抬手掏进腹中,脸色蓦地一白。
随后,一颗散发着蓝光的珠子被她从小腹掏了出来,缓缓放入少年的胸口。
看着鲛珠融入少年的体内,妙笙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少年的身上。
之后的事,妙笙已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睡了很久很久,当她醒来时,她只看见一柄通体散发着幽蓝光芒的三叉戟。
“是你在保护我么?”她围着三叉戟转了一圈,漂亮的尾巴在水中摇曳着,泛开一阵水的波纹。
三叉戟金光一闪,而后又恢复了幽蓝。
妙笙更开心了——为三叉戟的回应而开心。
如此,她便在海底深处陪伴了三叉戟几年,每日絮絮叨叨说着海面的世界,海中的发生的趣事,只是每每说到岸上的事时,总会莫名地停顿一下,然后目光空灵地望向海岸。
“三叉戟,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在叫我。”她喃喃道。
闻言,三叉戟通体发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将她完全笼罩住,扫去她的迷茫。
妙笙回头,对三叉戟一笑。
……
鲛人村。
孩子的笑声在海边响起,韩松落将被涨潮时冲到海滩上的鱼虾送回海里,一回头,就见五岁大的儿子捧着一只海螺哒哒哒地跑过来。
“爹爹,陈爷爷说,海螺里面会有神仙的歌声,可为什么墩哥儿听不见?”墩哥儿仰头望着韩松落,一副不解的样子。
韩松落失笑,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因为神仙也要休息啊,你看,现在太阳升起来了,神仙要回家躲太阳了。”
墩哥儿点点头,又问道:“那,墩哥儿可以把这只海螺送给娘亲么?娘亲一个人在天上,一定很无聊,墩哥儿把海螺送给娘亲,这样娘亲就可以时时听见神仙的歌声了。”
韩松落一顿,而后笑道:“可以,娘亲若是知道这是墩哥儿送的,一定会很高兴的。”
墩哥儿眯起了眼,扭扭捏捏地把海螺放到韩松落手里:“那,爹爹一定要记住哦。”
“好,爹爹记住了。”韩松落握着海螺,一手抱起墩哥儿,回头看了一眼湛蓝的海面,然后慢悠悠地往家走去。
……
吾乃千年鲛人,自小随族人居于海底深处。
阿娘常说世间险恶,命鲛人族不得踏入凡世半步,吾未曾踏世啊,可为何午夜梦回之时,总觉得岸上似有人唤:妙笙。
那人是谁?
(二)
萧凛被人追杀,误入深幽谷。
关于深幽谷的传闻,人间说法不一,但唯一可知的是,深幽谷是这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因为此处妖物聚集,常年大雾,进来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得出去。
萧凛不知道在深幽谷中待了有多久,因为这里常年昏暗,再加之上方被宽大的树叶遮住了光线,导致进入这里的凡人很容易就会模糊时间的流逝。
他拨开前方的树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丝光亮,心下猛地一震,而后朝光亮的来源处奔去。
望山跑死马,看着距离不远,可等萧凛走到光亮处,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歇了歇,等喘匀了气,才从层层树木中穿了过去,蓦地,眼前大亮——
一颗皎洁的夜明珠被挂于桃花林中最高的那一棵桃花树上,明亮的光线打下来,照亮了纷纷扬扬的花瓣,也照亮了在花语中翩然起舞的红衣少女。
少女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停下起舞的脚步,回首看他:“来者何人?”
看到少女如桃花般艳丽的容颜的那一刻,萧凛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由红了脸,抱拳道:“在下萧凛,误入此处,打扰了姑娘,还请见谅。”
“凡人?”少女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似是不好意思一般,突然笑了起来,“你们凡人,都是如你这般么?”
“什么?!”
“呆呆的,傻傻的,像个木头。”
萧凛挠了挠头,果真如少女所说的那般,有几分傻气。
他轻咳了一声,努力压下心里的不自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阿颜。我叫阿颜。”
少女清脆的笑声响起,仿佛是扣在他的心脏上一样,让他的心跳都不由加快了几分。
那一刹那,他心中好似有什么在生根发芽,一股名为欢喜的感情在四肢百骸间流淌,让他蓦然失语。
……
京城,安家。
安颜离世,京中所有与安家关系交好的人都来了。
女儿骤然去世,安夫人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精神头也不如以往,在外待了一会儿,就被安大人扶回了房间,只留两个儿子在外招待前来吊唁女儿的宾客。
安瑜和安怀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才送走所有的宾客,便各自用膳去了。
入夜,白幡更加刺眼,尤其是灵堂中那写有“爱女安颜之灵位”字样的牌位。
安瑜已不是第一次在深夜看见这样的场面了,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正在他兀自伤怀的时候,灵堂中的烛火忽然摇了摇,一道细小的破风声从外传进来,安瑜凝神一看,便看见身穿黑衣的萧凛沉默地走了进来。
萧凛没有去看棺椁之中所谓安颜的尸身,因为他知道,那里面只有她的衣冠。
点燃香,他拜了拜,然后将香插在香炉中,抬眼,静静看着她的牌位,半晌后,他抬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牌位。
“离开也好,既然不属于这里,那就永远不要再回来,去到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自己便好。”萧凛轻声道,“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有我在一日,便会护他们一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偏头看了看安瑜所在的方向,而后转身离开。
一如来时那般,离去时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安瑜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知道,晤风发现他了,可他却没有说,为的,不过是不想打扰阿颜的安宁罢了。
“阿颜,他终究,还是记起来了……”
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声在灵堂中响起,随后又湮灭在夜风中。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许久许久之后,阿颜重回人间,一路上走走停停,欣赏美景,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到了临渊给的地址——临安。
她看着这座身处红尘烟火中的城镇,来到了一户安姓的大户人家门前。
“安……”阿颜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黯淡了一瞬,突然,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从中走出一男一女。
男人身材欣长,容貌俊美,唇边噙着一抹微笑。
他微微垂着头,一手扶住身边的女人后腰,一手放在女人微凸的肚子上,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宠溺。
阿颜的目光从女人的身上滑到男人身上,只见他白皙的面容上干干净净,并无任何泪痣,又触及到他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震,在男人敏锐地看过来之时闪身躲进了拐角处。
“这样也很好。”阿颜捂着眼,喃喃道,“你我,两不相欠了……”
有什么从指缝间落下,随之而散的,是她执着了百年的执念。
一切终归是回到了原点。
(三)
秦韵掉落悬崖的那一刻,心里没有惴惴不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更没有对把她当做诱饵的齐桪的怨恨。
她只是在想,好友能否平安,家中父母亲人若是得知她的死讯,又该是何等的难过。
还有齐桪……
他会后悔么——后悔将她当做诱饵,后悔这场布局么?
原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可当她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身处闺阁女儿的房间中,同时,她全身都痛得不得了,连带脸上也是隐隐作痛。
“吱呀。”
房门被打开,一袭青衣的安怀从外面走进来,哪怕是他手上端着托盘,却依然不减他身上的书卷气息。
“是你。”秦韵一说话,脸上就蓦地一痛。
这种痛不是她这娇滴滴的女儿家能受得了的,当下就落了泪。
安怀放下托盘,把她扶起来,然后将药碗递至她面前,轻叹道:“把药喝了吧,这样伤口不会那么痛。”
秦韵这才感觉到脸上那和身体上完全不同的疼痛,意识到什么,她一把抓住了安怀的手腕,不确定地问道:“安怀,我是不是……是不是……”
安怀稳住了手里的药碗,没有让汤药洒出来,闻言,只是低低地道:“嗯”
秦韵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手无力地从他腕间滑下,苦笑道:“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安怀没有说话,秦韵从他的沉默中知晓了答案,不由气急攻心,咳了一口血。
“不要想那么多,你的容貌并不是不能恢复了。”安怀连忙拍了拍她后背,无奈地道。
“真的?”秦韵转头看他,“真的能恢复,你不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胡诌的?”
安怀把药碗放进她手里,道:“不是随口胡诌。”
秦韵这才仰头喝药。
喝完药后,她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瞧着安怀:“我昏迷多久了?还有,你既找到了我,为什么没有把我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