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官邸。梨花叠落,树影憧憧,厢房还是那个厢房,清晨出门时踏过的雨滩都未干,但心境已经变了,这里似乎不是卫姑娘的小院子,而是一间水榭错落、春雨迷蒙、管吃管住的小牢笼。住了三天后,沈青昭终究还是看着门外,后知后觉憋出一句话:“我被骗了。”
事情不该如此。
没错——
此地安静养人,如一枚碧玉,藏在红墙外的官道上,她不可否认很美。
日出时它满身寒气,就连院子墙角的一块石头都落得禅意,入了夜,它静悄悄地,没有大家族的热闹,更无修身养性的出世,虫在草中叫,千秋永远不坐人,屋子空荡,座席书架都寥寥。
这里很清静,却也像抽了气息,可以摘出烟火比邻,也不配挂在云端。
它不像一个家,主人是孤独的。
明天说要离开,也许十天,也许五年,收拾一点就行。
这儿留不下半点牵念。
但在沈青昭眼中,这官邸四处都充满了生命,也许与卫姑娘沾衣带裙,所以无处不是她的身影,院中低垂的柳树,被风吹拂时,像她柔软的头发;廊上挂的辟邪摇铃,像她那天悄悄地清笑;绿竹源源不断供水,一遍又一遍冲洗晦气,院子干净,她也是。
可这正也是欺骗之处!
整整三天了,第一天早晨去寻她,估错了前去北狐厂的时辰,因此错开还能接受,夜膳敲门,竟等来一声“许今日不在”的答复;好,贵人多忙,她就此耐心等候,次日晌午,终等至卫坤仪归来,听见婢女传来报信,沈青昭满心欢喜地赶去,却发现这一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揉眼睛,说:“好困乏。”于是干笑两声,回道:“这样啊,那姑娘你先睡。”
“嗯。”卫坤仪耳畔的青丝微翘,一瞧便知是熬夜压的,她合上门,从此屋内再无动静。沈青昭久立石阶,听得微风簌簌,头顶云推渐远,天大地大,却不知该去往何方。
第三日从早等到晚,偶尔撞见得暇,约好了一齐用膳,沈青昭抢先登门入席,可也就茶还未上的功夫,那本该坐在眼前的位置,就又被北狐厂召走变空了。
所以卫坤仪……
你人跑去哪了?!
就把她丢在这里自力更生吗?!!
而如今家府的传书有进无出,自己的行踪都被要求“不可透露”,在此之前,沈青昭甚至读完这一封已被人拆过的信后,还客气地试问:“老祖母她倘若只想问我吃了什么,也不行吗?”
“不行。”
那个女人在案旁否决。
“为何?”
卫坤仪:“北狐厂在查信时,会把它当成暗号。”
沈青昭:“……”
蓦地攥紧了家信,她在心中念叨三个字:北,狐,厂。原来就算对里头的一个人有了明确的认识后,它也还是这么讨厌啊。
久而久之,沈青昭逐渐习惯了这个没有“家”味的宅邸,却始终无法接受,卫坤仪竟忙得连家都不回。是日一早,她脱了近来清闲所穿的衣裙,换上收腰素衣,发系红绫罗,揣得符纸勾绳小刀迷魂逃命烟,风风火火地横在一条必经之路上,拦路打截:“姑娘留步!”
月门白洞,背后倚一间主人的雅室,柳叶垂在壁上,卫坤仪方出来,身后正随得两个婢子,众人闻言停下。
沈青昭:“卫姑娘。”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亮出腰上东西,统统皆为镇邪利物,她得让她明白,这是一只随时可以云游四方的飞鸟,留下来是信任,不走是给面子。
卫坤仪面无表情,垂眸打量。
只见沈青昭一身正黑,束腰佩匕,双手谈判似的合拢,水雾墨发都被一条红色绸缎挽住,它此刻正配合着主人不满,任风作动。
这东西更会在轻功时来回摇晃,像黑猫握拳,出招才见利爪。
而她所见的,也同外头那些仰慕者没甚不同。
谁是“青出于蓝”的主人?就是这个浑身黑红的,和四个字还真没一点儿沾边!
“我有事要同姑娘说。”沈青昭气势不落,这架势同山寨头子不差多少。
卫坤仪收了视线,柔和道:“好。”
沈青昭道:“我是你养的狸奴客么?”
狸奴……客?
卫坤仪不解。
沈青昭道:“对,狸奴、客!就是随便捡来不用养就能自己管饱的客人,三天不用见面的,对不对?”
卫坤仪被问住,她露出一副稍显为难的神色,也不敢答,凭着眉眼生得柔媚,白袂仙风,竟好似正被一个泼辣之徒要挟,不放下山渡劫。
也不知怎的,就连她肩后的婢子都瑟瑟发抖,许是“青出于蓝”名气太大,风评掺半,三个文静女子手无缚鸡,迎面撞上一个咄咄压人的娇性子。
沈青昭一刹软下去——
唉,这,这还以为卫坤仪这种人需要逼一把才能探实话,结果,她怎面容这般无辜?倒叫人怪心疼的。
于是她黑猫缩回挠爪,说道:“卫姑娘有所不知,我在此处独认得你一个,你若一走,我便只得心闷。不过并不怪你,只是……这三日来,姑娘未曾理我一次,皆是我上门主动求见,我只想问问,你,可有故意不理我?”
卫坤仪未曾见过这副模样。
她说。
我独认得你一个。
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年,成千上百,擦肩而过,似乎从未有一人跑到她面前,肯定地说道:我独认你一个。
黛瓦上有晨风经临,像调了色,替她的耳朵沾上胭脂,小小的,晕染开来。卫坤仪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但这一次,她觉得被带柔软了。沈青昭身上横冲直撞,恃宠而骄,这种鲜活的破竹劲,像是这间连过年都如此静悄的寒邸里,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四姑娘,”她慢声道,“我想你误会了。”
“还请姑娘说。”
“我并非刻意为之,菟丝子一事被呈上朝廷后,此案逐步涉及京师以外,姑娘想要的解释,仍需东宫定夺。但若姑娘不想孤身一人……今夜我可抽身回来一趟,如何?”
沈青昭想了许久。
不是在考虑卫坤仪的话,而是……
她皱眉长思:为何这些个不喜欢女人的女人,说起话来,都那么暧昧难以捉摸?
“卫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说甚,方才也无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你这句话之前……”
半晌。
沈青昭:“客栈都比这里要更有人情味吧。”
卫坤仪:“……”
老板娘可是更能闲聊呢。
一声噗嗤,转眼间两个婢女以袖作掩,声如清泉溅石,面生娇色,丝毫不给主子面子。可见她们在府中并不战战兢兢,但就算如此,卫坤仪也不融入人群。
她那张清冷的脸,正直直地盯着沈青昭,也不知为何,每一根细眉丝都隐约含得期待二字。“那四姑娘说说,何谓人情味?”
想不出。
沈青昭隐约察觉到,她也许从未住过那种满是怜爱的地方,有老祖母温好的鸽子汤,叔母巧手做的玉糕,表堂姐妹的胭脂珠花都会互相分享,充满请安,充满打闹,人就是情。可身为北狐厂猎手,其实这群人以成长经历来说,沈青昭已能猜个七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灵光乍现——
“卫姑娘,我来以后就有人情味了。”
卫坤仪似笑非笑:“是么。”
“对。”沈青昭点头,管她懂不懂,“我日后若长住于此,你会明白,人情味就是吵,吵到一定地步了,就是人情了。说来没甚意思,一个人挺好的,我就想一个人,不耽搁姑娘出门了,我先回厢房。”
她也只是继续笑笑,未再多言,沈青昭转身,三步,六步,九步,十二步……也许是被掐准了路途,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继续朝前,还是倒退,都可见在注视下有一种无声的尴尬时——
一个熟悉声音自背后响起。
“四姑娘,你可想读一番你师父写给我的书信?”
“……啊?”
沈青昭回头,那美人立在远方,手中绕有一把金钥匙,红丝勒指,仿佛雪中出梅。
就这一刹那间,她只觉自己成了条恶犬,对方摇一摇钥声,就脑袋一热,扭头转身……
至于卫坤仪为何会在这个点上开口,沈青昭已来不及作想。
在听了吩咐后,待人一走,她忙不迭飞快开门,师父写给卫坤仪的信!她俩会在里头说什么?可有提到这几年师父的遭遇?沈青昭关心求切,她觉得师父定有大事在瞒自己,也许卫坤仪正是上头没下命令,故此特意留了一条路,以毫不相干的师父打掩护来叫她弄明白朝中之事。好人定有福报,沈青昭心想。
摸到屋子里头,沈青昭悄步,不出片刻,她冷静了,为何要用摸?自己可是光明正大拿钥匙走进来的!挺直腰背,她来到抽屉旁,这是一间书房,布局文雅,萦绕果香,除了书架满满外,那落在旁侧的六层大物案,以空落来看,主人兴许都会摆上一株细花瓶,可它没有,那里什么都没有。
别人的寒舍种竹,陋室素器,是心怀万物,自享留白。
卫坤仪的宅邸,只写着几个字:她不上心。
沈青昭啧啧,实在难以想象多年以来,这里住着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女人。
打开木屉,躺着无数封熟悉的红叶笺,她颇为吃惊,原来真是来看信的?拿起一封,方抽出开头,沈青昭仔细读着,生怕漏了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