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云淡;竹音,随风起起落落;江面,微波粼粼。对岸城中的灯火,像长着翅膀的神明,跌进江底龙宫,若隐若现。一个男人,坐在江岸木码头的一根槛栏上头,看着流水东去,哀愁,满脸堆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自量自难忘。那人如星河坠入江心,为流逝的波涛弄乱了当年模样,世事纷纷扰扰,归来时,没有双鬓含霜,只有纤尘覆墓碑。对于旧事,他只有些朦胧的记忆,对于故地,他有数不尽的委屈和伤怀。月,如忧愁般笼罩着整片土地,举目含情,却又是人物皆非,徒留感伤,四处流落。
她来了,轻轻的脱鞋,赤足踩踏在浅浅的江中,河滩上卵石遍布,皎洁如月的双足透过清冽的江水,夜仿佛顷刻间便凉了下来,霎时便将暑热消除大半,她一身黑衣,低头时长发飘飘几乎覆盖住了一整张脸,除了一双足,几乎就融化在黑色的夜里。而龙唐却紧紧凝视着那双玉足,仿佛看见了月亮,他从未见过如此般完美的月亮,一时间,竟然忘却了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穷尽心力地救你,带你走这么远,是希望,你能学会龙将的那一刀,并青出于蓝,成为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怎么学?”
“你见过,他怎么练的,你怎么学。”
“我为何能学会?”
“因为我命令你学会,你是川东的人,你是唐家的人,所以你必须学会。”言罢,唐蓦秋冷冷地看向龙唐。
“我也算是川东唐家的人?”
唐蓦秋并未在冰凉彻骨的江水中站太久,便轻轻地上岸,看着对岸的灯火,长吁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就是唐佣叔叔家的公子。”
“不要再跟我提起他。”
“他走得那么远,一定是伤了太多的心。”
“伤心就能放弃一切远去吗?他完全可以留下来,守护百姓,守护家人的。哪怕是守护爱人的坟墓,也是应该留下来的,所以他是个懦夫,也许还是个有野心的懦夫。”
无声,许久的无声。唐蓦秋皱了下眉头,说道:“江上夜晚风大,寒气容易伤及你的肺腑。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听十二叔叔言及,你外公尚住在平都城中,明日我带你去拜访一下,你好自为之。”言罢,唐蓦秋款款地走了,沿着平缓的江岸,渐渐融入夜色中。
龙唐抬起头,眼角似乎有些惊喜,神情又有些忐忑。他收起了忧愁,望着那遗世独立的背影,轻轻说道:“是,主人。”声音很小,十余丈外的唐蓦秋一定听不见,但是他还是说了,因为无论是命运,还是现实,他已然都是这个人间绝美的女孩子的奴仆。
翌日清晨,侯十二亲自驾船送二人渡江,并带路进城。
平都城已经建好半年,一座威严的大城,足以抵挡一只骑兵的冲击,周围还有几个筑着高墙的村庄护卫,显得固若金汤。城中商贾云集,平都像是两个大袋子共同的一个口子,江南的大船过了平都再往上行便举步维艰,蜀中的小船出了平都又显得得不偿失,所以蜀中的物产和荆襄江南的物产皆在此进行交换,滇黔湖广地区的商贩也来此分一杯羹。建城才半年,城中便已繁华形胜,似乎足以比拟上游四百里的江州城。唐蓦秋一边四顾这座坚实且繁华的大城,一边为兄长唐印冬感到骄傲和自豪。时至今日,兄长的威名已遍晓于中原和四方边陲,受整个江湖义士的敬仰,在许多正派人物眼中,唐印冬的名声似乎更胜唐家大当家唐水水一筹。城内,被南北东西贯穿的四条大街分成九坊,坊内房屋错落,又有无数街巷,但与长安不同,坊间并无高墙,四面被一圈商铺包裹,每坊有四门,四门皆有数名卫士。平都城有八门,每门皆有数十名卫士,皆由唐印冬亲自教导的武士组成,更有水火等各卫所。城中六万户人家,东西南北各五里,城一面临江,另三面按八卦位有十六村庄,每村有上百户人家,村庄亦有一丈余高墙环卫,与平都城一体,形成一个攻防整体,村庄之间,都有互相通联的驰道,可以方便往来。通过这个整体,将平都城附近的上百万亩良田融为一体,有池渠引水,有小山藏林,人家安居乐业,百姓年年五谷丰登。
入城辗转,从一杂货铺旁的坊门进去,穿过一条青石巷子,便到了一家庭院,院子很小,只有三面五间小屋和一个厨房,院子方圆不过三丈,种了几株兰花,和几根竹子。院子只住着一位年过七旬的老翁,日间还有一位受雇的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负责整理院子和老翁的起居。
侯十二引着二人至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朗声说道:“老村长,有人来看你了。”
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长吁,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谁呀,还让你亲自领来,是江南来的人吗?”
侯十二哈哈一笑,说道:“您老快出来吧,今日可是您老的大喜事呀,我老侯特来讨杯水酒喝。”
“你这老侯,快领客人进屋吧。”
侯十二领着唐蓦秋和龙唐走进了院子,只听得敦敦的声音,一位老妇搀着拄着拐杖的一位佝偻的老人走出了房门。他应是近来旧病缠身,颤颤巍巍地走下两级台阶,慢慢抬起头,望着院子中的三人。他眯着眼睛,慢慢地抬起手臂,遮挡着阳光,两位陌生的年轻人随及映入眼帘,男子瘦削,似乎呈病态。女子极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人略显诧异,只是以一种慈祥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望向两位年轻人。
事隔多年,龙唐还有些许片段性的记忆,他隐约还记得外公穿着儒服,悉心教导自己背诵三字经的模样。万没料到,那个有着健硕的身躯的儒士十多年后,竟生生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血脉亲人,那种骨子里的归属感,让龙唐悲喜交加,痛哭流涕。他走上前,跪在老人的面前,扶住那双颤抖的双腿,带着哭腔,喊道:“外公,懋儿回来了。”
老人霎时间全身一震,手中的拐杖也掉落到地上。双眼沧桑,含着泪水,念叨着:“懋儿,懋儿。回来啦……,回来啦。”
“是的,外公,孩儿回来了,孩儿对不起您。这么多年,也没能回来看望您。”
“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啊。”老人口齿不清地念叨着,而后浑身一软,瘫坐地上,两人抱头痛哭。一旁其余三人,也都被这动情一幕感动的有些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