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朝别离
连姝离辽是在这之后的第十一个年头,统和二十一年。
那时,宋辽之间局势早已生变,休战期远去,两国之间不断试探,你一棒槌我一榔头,谁也干不过谁,谁也不让谁好过。
公子说,从前的相安无事不过是为了更激烈的战争蓄力,风雨早晚要来,如今应是快了!故而那年我和飞鸟尤其地忙,忙着搜罗各方面的消息,忙着关注辽宋两国以及周边番地的动向。
飞鸟是十年前去的南边宋地,而我随着公子待在了北边的辽国。从前和公子、飞鸟游历的事仿若场遥远的梦,如今我们三人别说一起游历了,便是聚上一场这十年来也没有过一次。
当然这也主要在我,公子和飞鸟还是见过几次的,而我和公子亦是常见,但我和飞鸟之间却是十年间从未正面见过一次。没办法,谁叫我小心眼来着,当年生死关头,飞鸟同我说的那什么兄妹的话,我记忆犹新。
但我避着他,不代表我不搭理他,不想见他,不在乎他,正相反,我处处给他找茬,不断地在他跟前刷存在感,时时提醒他有个叫“绿萤”的人在。
当然我如此任性妄为乃是因为我是宋辽最大最神秘的情报机构“莫逆居”的二当家,除了公子,我便是老大,他飞鸟如今名义上也归着我管。
权力这东西,虽然人人都晓得不能为它左右,但却忍不住用它来左右下旁人。我记得公子的提点,自是不能也不敢为了我同飞鸟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拿我们这些年好不容易建起的“莫逆居”去打击报复飞鸟。却也忍不住在无关痛痒的地方微微戳一戳他,希望他能记挂着我,回眸瞧见我的一番深情。
但我戳了近十年,他飞鸟愣是没有一点反应。
小灵通说,是我这番深情藏得太深之故,感情这事应当直白些。
我当时听罢觉得他说得极对。但我、飞鸟还有公子三人,从来都不是个把感情外露的人。或许从前我们都还不会如此,但如今莫逆堂的三个当家却个个如此。因为我们深知,自己所处的位置,所谋的大事,所可能遇到的险境。只有藏得深,才无从被察觉,无从被算计,才能护佑住那个想护佑的人。
公子想护佑的人是连姝这件事,我也是在连姝离辽后的这一年才知晓的。他藏得深,瞒地紧,竟在我们一干人等眼皮子底下和连姝情愫暗生。但便是藏得再如何深,也终有露馅的一天。
而那一天终还是来了。
我们谁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在连姝小丫头六岁时便将她丢到辽南京城白石庵中,一直不曾露面的师父会在时隔十一年后来了辽,竟还有脸说要接她连姝回家。且更令人想不通的是,连姝待在辽十余载,见她师父的日子寥寥可数,最后竟同意了!
不过知道此事后的公子,到底那天还是绷不住了。
统和二十一年,辽上京。
屹立于茫茫草原之上的契丹上京临潢府,远远望去一派大气祥和。亭台楼阁轩榭桥梁绿瓦青砖,让整个上京城赛似长安,但又比长安多了一份草原的豪迈,雍容中透漏出华贵,豪迈中又不失儒雅,与草原浑然天成。
上京南汉城内,穿着各异的汉、渤海、回鹘等族杂居其中,贩夫走卒、匠人之类往来穿梭,叫卖吆喝之声齐齐伏伏好不热闹,坊内各式作坊琳琅满目,一派熙熙攘攘。
而汉城北白音戈洛河一河之隔的北皇城则显得安静肃穆了许多。方正的布局让城池秩序井然,恢弘的建筑彰显着城中人身份的显赫,马车叮叮、兵器哐哐为这座皇城更添威严之感。
皇城西坐落着一大片府邸,在此居住之人非皇亲贵胄、官宦要员而不能。而在这片府邸里,有一处门户格外显眼,单这围墙一侧的长度便抵得上南城一整条街道,更遑论其门面考究,绝对是契丹排得上号的大人物。
但若穿过纷繁复杂、恢弘至极的屋宇楼台,走过雕梁画栋、一步一景的九曲连廊,经过百花争妍、假山林立的庭院花园,你也许会瞧到一处无名小院。小院青砖绿瓦,门扉紧掩,仿若将外面的繁华喧嚣隔了个干净,有种遗世独立的坦然。
没错,这儿就是公子如今居住的地方,亦是我这十年来除却“莫言堂”外待的最多的地儿。我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公子的侍女,名叫绿萤。
同我一样随侍左右的还有其他三名侍女,分别是柳飞、小蝶和喜眉。此外亦有三个护卫,未更、白玉、青龙。
只是,我这个侍女有名无实,常年在外,挂名而已;而另三个护卫因着些事此时都不在院里。
小院原本是有名字的,但十一年前夫人中秋那夜去了后,公子便将原本写着“海天院”的匾额给摘了,再没有放,也不知是忘记了此事,还是原本就没打算再放。
但这么一来,就给韩府内里的仆从造成了些麻烦,每每提及我们院里时便不知当称呼什么。后来不知哪个仆从起的头,将我们住的无名小院唤为后院,而称呼前面雕梁画栋,如今已为大丞相的韩德让起居会客的院落为前院。于是前后院之说便成了韩府之中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单在仆从之中流行开来,便是主人家自己也默许了。
一个称呼罢了,公子不在意,身为大丞相的韩德让自是没有那闲工夫在意。且他大丞相那前院虽大,却不大常住,亦犯不着在意。因为自打夫人去世后没多久,韩大丞便公开出入宫闱,与太后成双入对,如今他韩大丞相的府邸应在宫中才是,这韩府准确来说只能算是他的别院行馆。要知道韩大丞相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着实风光无限呢!
但大丞相如何位高权重对于住在小院中的我们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关上门,我们自得其乐地过小日子,倒是难得的清闲自在。
小院别有洞天,院落堪堪比得上这北皇城一个中等府邸,屋宇却不过寥寥数间,没有围墙,但水曲柳、五角枫、白蜡、云杉这些草原树木却被恰当好处地安放在屋宇间,形成天然的屏障。院中甚是安静,只闻鸟声,不见人言。再往院旁的花园看去,那里没有繁花似锦,反而栽了不少珍贵的草药,倒是小院后有一大片桃林,瞧着长势甚好,远远望去便若一片粉色花海。桃林临近一大片湖,湖中央一飞檐小亭横卧其上,甚是应景。
据柳飞回忆说,那天公子着了一袭黑衣,腰间依旧是坠着那枚上佳的羊脂白玉佩,彼时正闲适地坐在亭内,随手翻阅着一本书卷。
清风习习,碧波荡漾,花影灼灼,岁月静好。
少年公子放下书卷,呷了口茶,望着桌上还在冒热气的汤盅,手指轻点,若有所思,颇有种云淡风轻的自在风流。
正此时,一旁的桃林荡起一波花浪,立时便有若有若无的风铃声传入亭中。只是眨眼功夫,公子身边便出现了位样貌清秀的侍女——柳飞。
“她来了!”
虽说是回忆,但时隔经年,我亦能想象到柳飞当日必是颇为不快,这内里的缘由自然和那片桃林以及闯入桃林的人有莫大的关联。
公子并未理会,只望着桃林方向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人一袭湘妃色的裙裳隐在树后,双手轻轻拨开身前的枝丫,探出头来。
“啊!好巧!”
已出落成少女模样的连姝,望见亭中二人投来的视线,尴尬非常。
“没有门吗?”
柳飞不待公子出声,薄怒道。
“前院太大,我总迷路,通报的话怪麻烦的!哈哈,我就是来找个人。”
连姝挠挠头,看似有些个不好意思,眼珠子却是朝亭中坐着的公子投去目光,没有一丝羞赧。
公子摆手示意柳飞下去,这方温声道,“未更没在府里。”
“哦,我有说要找未更哥吗?”
“那你,找谁?”
“这个嘛......有茶吗?”
“自己倒!”
连姝舒了口气,飞身来到亭中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情形一时又陷入了谜之尴尬,静谧似蒸腾的水雾弥漫开来。
只见公子他缓缓放下书卷,打量着亭中坐着的少女,眼睛在连姝沾满污泥的鞋子上停留了下,又瞅了眼她单薄且有着斑驳血迹的破烂衣衫,皱了皱眉。
“你去了后山?”
“嗯,听说林中夜色迷人,所以去赏月。”
连姝喝茶的手顿了顿,忽而又身体前倾凑近对面坐着的公子,深吸了口气,似是在确定什么,但很快又退回去,似真似假地答了句。
“嗬!从南京城跑到上京后山赏月?那你看后,可觉有何不同?”
公子随手从汤盅中舀了一碗姜汤,颇为自然地递给连姝,似是对赏月一事很有些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