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韩府天佑
八月十五,月如玉盘,光华初上。
据随同公子入宫赴宴的喜眉回忆,那夜的辽上京皇宫大内御花园中,摘星湖畔,人声嚷嚷,笑语晏晏,端的是热闹非凡。
夜幕之中,月华之下,一列宫女端着一盘盘佳肴珍馐自园中小道袅袅而行,宫灯昏黄地烛光映在众人脸上,一派喜气洋洋。
随着这列宫女向前行去,穿过香气四溢的花圃,绕过平静无波的镜湖,便来到一开阔地带,辽皇耶律隆绪办的中秋夜宴便设在此处。
打眼瞧去,这夜宴的场面着实气派。
单看摆在筵席入口的草木盆栽,修剪出的造型便分外别致。左边青牛白马,勾勒的乃是神人乘白马遇天女骑青牛,遂而诞下契丹一族的故事;右边八狼聚首,昭示的则是契丹八部的大一统的雄心。草木盆栽豪迈中不失精巧,别致里透出深意,便是往那一摆,就让人对契丹一族生出追思敬意,激起报国致仕的雄心壮志来。
再观这席面自北向南一字铺开,东西各设两列桌椅,一前一后,竟绵延至摘星湖畔。其中往来赴宴之人或为达官显贵,器宇不凡;或为家眷命妇,华贵雍容。
自南往北看去,于南边席面列座的多作汉人打扮,着朝服、戴发冠、配鱼袋,恍惚临宋之感。
而再往北边瞧去,风格突变,在座之人则多身形健硕,或髡发或裹巾或着高冠,身穿圆领长袍,腰佩豹皮弓韬,亦有佩弯月短刀在侧,端的是一派契丹风格。
虽两头衣着谈吐大不相同,但在座之人倒是对此习以为常。南边的轻声细语、正襟危坐、浅饮慢酌,北边的放声高歌、吃肉喝酒、好不快活,竟奇迹般的一派祥和。
再往北瞧去,最上头并排摆着两张案桌、四把坐榻。
左边那张案桌旁坐着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不过而立之年,身着一身汉服,体形魁梧,英姿飒爽,威严气派;头戴一顶垂条毛毡帽,帽上嵌着枚硕大的玉石,映着月光夺目非常。
此刻这男子正宠溺地瞧了眼身侧端坐的女子,右手揽上女子纤细的腰肢,笑吟吟地将左手中端着的酒一饮而尽。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辽皇耶律隆绪。
而观他身旁的女子,生得貌若月中仙子,艳压园中百花,一身契丹国服在身,颇有种说不出的高贵典雅。只见她巧笑倩兮地为身旁的皇帝添了杯酒,不着痕迹地将搭在腰间的手挪开,瞧着旁边空着的案桌,声音婉转、吐气如兰。
“文殊奴,今夜是中秋,母后她不来吗?”
耶律隆绪瞧了瞧旁边空着的条案,饮了杯中酒,皱了皱眉。
“来得时候瞧见母后召见大丞相和南北宰,约莫要商议要事,应是会晚来些。”
闻言,女子又为耶律隆绪续了一杯,慢声道,“皇上已是而立之年,当得为母后分担些,何况今夜是中秋,怎么能累得母后为大契丹辛苦呢!”说时,颇有深意地看向了耶律隆绪。
耶律隆绪闻言,似体会到了对方的用意,眉头一舒,笑道,“菩萨哥,你说得对,朕现在就去请母后去。”
说时,耶律隆绪立刻起身,想了想又对身旁也已起身站立的女子道,“你是随我同去还是待在此处?”
“妾是皇后,不当干涉朝政。何况今日百官聚首,家眷犹在,妾身当待在此处才是。”
“嗯,也好!你最是知礼贤惠,便在此处等孤。”说罢,唤了左右侍从便离宴向北而去。
皇后萧菩萨哥待起身送走了皇帝耶律隆绪,便复又坐了下来,轻轻理了理衣衫,径自取了杯酒浅酌起来,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在台下东侧不远处的地方来回打转。
喜眉之所以注意到这一幕,用她自己的话说,着实因为盯着契丹八部那些个莽汉喝酒无聊又无趣地紧。且台上坐着的皇后还时不时地扫向这边,目光......咳,一言难尽。不过,随着皇后目光悄悄望过来的,还有那么一个女子在,只是眼中似乎不怀好意啊!喜眉不由多注意了这女子几眼,不想倒是顺道瞧了出好戏。
只见这女子坐在台下西侧稍远些的位置,依装扮应是位嫔妃,不过长相着实寻常,甚至不能谈得上貌美,但眼里闪烁的光芒却分明狡黠明亮,想来能坐在此处,怕也很有些本事。
只见她侧头微笑着向旁边坐着的另一名貌美娇俏的妃嫔唤道,“妹妹。”
那名妃嫔闻言,眉间便有了愠色,眼皮都不带抬的,更是没有理她。
“依着规矩,耨斤本该唤您姐姐的。”
那自称耨斤的女子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忙起身解释道,“但我瞧着妹妹你长得如此貌美年轻,比我不知美了多少,唤声姐姐倒显得很是不妥了。”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那名妃嫔闻言,面上好看了些许,瞟了眼站着的女子,很是不客气地道,“说吧,有什么事?”
“耨斤是第一次参加中秋夜宴,内里好些人都不认识,妹妹可能介绍一二?”无盐女耨斤谦恭地问道。
那妃嫔瞧了眼一旁谦卑的耨斤,嘲讽道,“虽说你出身后族,到底是与淳钦皇后隔了许多辈份,全没有该有的眼光。也罢,今日我便指点你一二。”
说着,那妃嫔便煞有介事地道,“高台往下,自西向东,由前至后,第一排便是南北宰的位置,西边坐着的是北府宰相萧继先的夫人、皇帝大姊齐国公主耶律观音女,对面空着的是南府宰相耶律奴瓜的坐榻。”
萧耨斤瞧瞧本该在座位上安坐的南北宰相,又抬眼看看高台上空着的案桌,没有说话,继续凝神听着。
“第二排坐着的乃是我契丹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喏,对面坐着那位是迁奚六部大王萧观音奴将军的夫人,听闻萧将军被派去执行一项重要军务,本以为不会设这一席,没成想太后竟仍是邀了他的夫人前来赴宴。”
那妃嫔感叹之后,指着西边第二排坐着之人,骄傲道,“瞧见西边坐着的那位了吗?”
萧耨斤随那嫔妃的手指瞧去,正瞧见一契丹服饰的中年男子侧身向后面坐着的人说着什么话。萧耨斤仔细看去,那妃嫔所指之人虽已至知天命的年纪,但身形健硕、精神抖擞,浑身散发着凌冽的气势,显然是在战场上杀伐征战所致,只稍稍对上那人的眼睛便被骇得浑身一个哆嗦,忙垂头移开视线。
一旁的嫔妃见状,倒是起身冲说话的二人点头微笑。待那男子重又转过身去,她这方坐下冲萧耨斤轻笑道,“看把你吓的!那是我的祖父兰陵郡王萧挞凛。而他身后坐着的则是我的父亲萧排押。”
萧耨斤闻言,艳羡地往那里又瞧了一眼,好奇道,“那与你父亲同坐的可是你母亲?看着着实好生年轻。”
闻言,那嫔妃面上显出一丝不悦,复又看了眼比她还小上数月的母亲,随口道,“那是魏国长公主,太后的二女儿耶律长寿女。”
“哦,”萧耨斤瞧着那嫔妃面上不虞,忙岔开话题道,“萧妹妹果然好福气,也就是这样的身份方能配得上您的盛世美颜。”
“哼,你倒是惯会说话。”
萧贵妃瞟了眼一旁拍马屁的萧耨斤,冲她续道,“这第三排西边坐着的乃是皇上的二弟梁王耶律隆庆,对面是......”
萧贵妃瞧了瞧第三排对面安坐品茗的白衣少年,顿了顿,忽而岔开话头续道,“后面也无甚可说,自第四排起便是各部的首领,无甚可提。”
“那第三排东边的那位既与梁王并席而坐,可是皇上三弟楚国王耶律隆祐?”
萧耨斤指着那名少年所在的位置,冲一旁的萧贵妃问道。她若没有看错,高台上的皇后萧菩萨哥可是往那少年处来回瞧了好多次呢!若是觊觎了自己的小叔,嗬,那可真有意思!
闻言,一旁坐着的萧贵妃重又将目光看向对面第三排坐着的少年。只见那少年年纪不过刚过弱冠,头冠一支白玉簪,身着一套象牙白右衽长袖衫,外披同色貂毛裘,膝搭银白狐毛盖毯,只那么在桌前随意一坐,便叫人移不开眼。
“并不是。”
萧贵妃不禁向少年多瞧了几眼,眼中似有追忆,思绪渐渐悠远。
“那他又是谁?一个汉人,竟能和梁王并席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