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九色茶花
八月十九,辽上京韩府无名小院
一片橘红的五角枫叶随着秋风荡漾,晃悠悠落在一间屋子的窗台之上。窗外柔和的日光透过开着的窗扉穿入房中,恰恰照在少年床榻旁的桌案之上。案桌上,一盆异常珍贵的九色山茶花沐浴其间,正惬意地在这暖阳中舒展枝叶。
韩天佑倚卧在床榻之上,接过小蝶递给他的一杯桃花酿,转了转碧玉杯盏,慢慢饮了下去,白如面的脸上这才泛起些许红晕来。
“我睡了几日?”韩天佑打眼瞧向案上那盆九色山茶花,问道。
“今日是十九,第四日了。”
小蝶接过杯盏放到一边,坐在床侧凝神搭脉。片刻之后,她皱着的眉头这方稍稍舒展,替公子顺道理了理被褥。
“嗯,好多了,自今日起便不必再饮这桃花酿。待会儿我让喜眉做点软烂的稀粥先喝着,旁的暂时别吃。”
说着,小蝶收了脉枕,将桌上的那小坛桃花酿小心收好递给喜眉。
“里面不是没了吗?怎么还跟个宝贝似的收着。”拿着酒坛的喜眉诧异问道。
“是没了,但我想着或许能再酿一些。”小蝶瞧了眼床上躺着的公子,俯身跪了下来,“这次是小蝶考虑不周,错判了毒药剂量,累得公子如此,又白白耗了一坛子药酒,自愿领罚。”
韩天佑自山茶花上回转神来,看了眼喜眉抱着的桃花酿,缓缓说道,“这并非你的错。当日夜宴之上生了变数,若不是出发前,你不放心又要我饮了一杯,怕是今次便回不来了!起来吧!”
想了想,韩天佑又冲小蝶补充道,“这次你便随我一同回趟南京,既是想学酿酒,便到白石庵走上一遭也好。”说完,眼睛在一旁的柳飞身上瞟了眼,续道,“既是婶娘教的,她想必知的更多,便不要打扰到旁人。”
小蝶起身应了声是,见少年又看向了案上的山茶花,皱了皱眉,不禁出声道,“公子身子弱,夫人那里我们已经替公子拜祭,待公子好些,再去后山不迟。”
韩天佑默了默,没有答话。
“公子,”柳飞亦瞧着那盆山茶花,眼中划过抹狠色,“太后既对公子下毒,公子为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瞧着这山茶花就挺好,让小蝶弄些药粉撒在上头,岂不......”
“你最近戾气有些重!”韩天佑闻言皱了皱眉,肃声道,“今次到南京后,你便在庵里寻份活计,待到年后春暖花开再行回来。”
“公子!”
柳飞忙不迭跪倒在地,面上迷惑、难过非常,央求道,“飞儿负责近身护卫公子安全,若在庵里待久了又该如何履命,还请公子收回成命。”
韩天佑瞧着地上之人,面上殊无动容,淡淡道,“待在庵里没什么不好,敛敛性子,还可回来;若是殊无改变,我便着绿萤替你寻个去处,免得一时疏忽累了旁人。”
说着,韩天佑目光在小蝶和喜眉的身上一一扫过,不轻不重道,“你们也引以为戒。”
与此同时,院西边飞来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落在了桃林的一处。细望过去,这白鸽正东张西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那小心踱步的样子竟还很有些警觉。
桃林中一直候着的我见状,忙自袖中取出把米黄的鸽食撒在地上,待白鸽上前啄食时,这方上前抓了鸽子,小心打量了下鸽腿处绑着的信管,见无异样,便取了信管,右手捋了捋白鸽身上的毛发,舒了口气。
而待我顶着俩大黑眼圈,疲惫不堪地走进公子屋内时,正瞧见地上跪着的一脸愁容的柳飞,脚步顿了顿,倒也没问。
我径直走向少年床榻旁的桌案,从袖中取了那支信管,抽出内里的信笺打开放在桌上,然后又往上头倒了瓶绿色的药水,不过片刻,原本只写着“找到了”三个汉字的密信字迹突变,竟成了一封写着密密麻麻契丹小字的信笺。
公子瞥了眼信纸上写着的契丹小字,冲一旁的三人说道,“都出去吧,我同绿萤说些事。”
跪着的柳飞似还想再同公子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站着的小蝶抢了话头,将人强拉了出去。
“是,公子若是有事,便拉下床头的挂绳。”
屋内,我将桌上放着的信笺小心揭下,快速浏览了遍,这便走上前递到公子手中。
待床上的公子一目十行,将信放在了一旁,我又自袖中取了另一张呈上。
“公子猜得没错!
自统和元年九月起,契丹各部就像约好了似的,开始陆续往宋境内派了不少暗人,其中,西边的阻卜诸部最多,北边的乌古部、敌烈部次之,便是东边的女真部也派了少许。
不过,经过这些日的盘查,我们的暗人发现在宋的这些密探中,有多半要么因时间久远被部落淡忘,或没有遇到恰当时机而选择继续潜伏;要么在之前的几次大战中,被宋廷发觉清理,倒是所剩无几,且皆在我们的监控范围内,只余了这上头的一十二人查不到去向。”
说着,我抬头瞧了瞧倚靠床框而坐的韩天佑,见他气色好了些许,长舒了口气,续道,“本以为这一十二人的下落如同大海捞针,再难探得。但那日夜宴归来,公子您让喜眉嘱咐我彻查阻卜部,倒是令事情有了转机。”
说着,我跟变戏法似的,又自袖中取出一张画像,打开后指着上头的人道,“这便是澶州知州林太忠,因着有画像之故,倒是给查了出来。他本名叫仆散翰,字韩隐,便是出自阻卜部。”
“仆散翰。”韩天佑拿起那张撒过药水的密信,眉头紧缩,“可查到这上头的人与他有何联系?”
“查了,确有关联。”
我眼中迸发出光彩,续道,“我们未查到的这一十二人中,虽有的来自西边的阻卜部,有的出自东边的女真部,但偏巧就因为这个仆散翰都联系了起来。”
说着,我指着信上头的名字,用手圈点着,解释道,“这个仆散柳是仆散翰的弟弟,这些都是他二人的随从、朋友、族人,而这个女真部的完颜乙辛虽瞧着最扯不到关联,实则是他仆散翰的伯父。听说完颜乙辛当年喜欢上了个女真部的女子,便不顾反对离开了阻卜部,去了东边,入了女真部。且据我们北边暗人探查到的消息,这仆散翰兄弟俩在失踪前,便是打着探亲的名义往女真部而去。”
“嗯。”韩天佑闻言,目光又游离到案桌的那盆山茶花上,“统和元年,时局不稳,大丞相作为辅政之臣,应不会允得各部有大规模的聚集。但依着你的情报,九月各部便齐齐出动,一定有过商议谋划,这样看来,怕是只有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了。夜宴之上,可有查到谁与他们接触了?”
“有。”我闻声飞快抬眼看了下公子,沉声道,“确实是大丞相。”
“嗬,他倒是老谋深算!”
韩天佑将信纸递还给我,忽地笑了,“大丞相这番作为,一来可以借机在宋境内埋下暗棋,伺机而动;二来挑去执行任务的密探多是俊杰良材,亦能削弱各部实力,转移诸部视线,稳定契丹当时境内局势;三来,将各部密探比之较量,还兼有拉拢离间诸部之意,端的是一举多得。”
“那公子,这一十二人该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语气中有些个惭愧和疲惫,“因着时间紧,这里头的关键人物仆散柳和完颜乙辛还未查到在宋境内是何身份,且依着年龄推算,怕是这完颜乙辛已不在世,查起来多少有些费事。”
公子似听出了我言语中夹着的疲惫和无奈,抬头看向一旁风尘仆仆面带黑眼圈的我,笑着打趣道,“我睡的这几日,你不会都宿在桃林等消息吧?”
“公子说了给阿萤十日时间调查清楚,阿萤自是不敢怠慢。”
我想到十五那夜给公子排毒的血淋淋场面,双眼通红,忍不住出声道,“阿萤做这些是应该的,倒是公子该小心些自己的身体。若不然休息些时日,趁着药还足,便彻底解毒得了,也免得受那份罪!”
“嗯,我自有分寸,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