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亭中少年
“从不知公子吹笛竟也这般动听,好像内里似喜又忧,含着道不尽的心事。”
一旁认真翻开酿酒记录的小蝶闻听喜眉此言,手下顿了顿,朝笛声来处瞧了眼,眉头紧蹙。
“怎么了?”
“哦,无事。我只是在想,那支碧绿玉笛沉寂了多年,公子今次竟忽然将它带来了南京城中,有些......好奇罢了!”
白石庵后山之中,秋风萧瑟林孤寂,笛声飘荡曲调低,一座飞檐小亭里,公子闭目相思起。
一袭青色缁衣素雅贤淑的中年女子,循声自内里打开通往后院的低矮门扉,步伐轻健地走了出来。她抬眼望去,正瞧见桃林深处的飞檐小亭里,那个瘦削的少年长身而立,而那本自绕林盈耳的笛音却忽地戛然而止,似是察觉到了这边她望过去的目光。
果然,那亭中少年朝她这边瞧了过来,收了笛子,随手理了理身上的黑衣。
女子见状,喟叹一声,踩着沙沙的落叶,不由加快步伐,向亭中候着的少年而去。
“婶娘安好。”韩天佑面上含笑,恭敬问候道。
“我既已出家,便与韩家无什么关系,你也不必再这般唤我。”
中年女子面色寻常,并无愠怒,随意打量起对面站着的少年,示意他坐下。
“叫着‘婶娘’这许多年,突然不让叫了,倒是让佑儿一时难以适应。左右不过是个称谓,婶娘既已看破红尘,想来也不在意的。”
韩天佑笑着在亭中柱间横着的石栏上优雅落座。
“罢了,你愿叫婶娘便婶娘吧,多少我确然是将你当侄儿看的。”那被韩天佑唤作“婶娘”的女子并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下去,遂瞟了眼韩天佑别在腰际的玉笛,缓缓说道,“许久未曾听你吹笛,今日闻见,倒是曲意见长,比之你娘亲的笛韵竟更胜一筹。”
韩天佑不由瞟向玉笛,眉目中有些许追忆,“我这吹笛的技艺还是同娘亲学的,如何能与她相比?倒是婶娘谬赞了。”
“从前的你自是不能比,但今日闻你吹奏,我听出这曲中之意,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遂一时八卦心起,这才搁了凡事俗务到后山来瞧瞧你。”女子说着,颇有些忧思地望向坐着的韩天佑。
“曲意即人心。从前你吹奏这曲《长相思》时,笛声哀婉悲戚,满满地追思意,总让我想起白居易《慈乌夜啼》里的句子来,‘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虽是技艺娴熟,但闻之总也觉悲伤不已,反而失了思念之意。”
女子并未落座,而是在亭中径自走了几步,回忆起来。
“但今日你的笛声确是不同,喜忧参半,曲中竟有了相思意,倒是让我想起了李煜《长相思》里一句,‘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女子说着,忽而走向垂目的韩天佑。
“你这孩子,可是有了喜欢的人?”
韩天佑闻声,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笑道,“婶娘方才还说自己已是出家人,如何今日又关心起侄儿的私事来?”
女子瞧了眼前坐着的温雅少年,忽而叹了口气。
“依你的年纪,着实到了该成婚的时候,若是生在旁的人家,兴许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从前,我只以为你不想成婚是因着自个儿身体病弱没有精力顾及,如今瞧着,倒是你心里早就有了人,才耽误至此吧!”
“婶娘说笑了,一首曲子罢了,如何竟让您替侄儿操心起婚事来?”韩天佑说着站起身来,转移话题道,“可是小蝶和柳飞的事已经处理妥了?若是妥了,侄儿也该告辞了!”
“着什么急?”
女子见状,笑了笑,在一旁的横栏上随意落坐,“自打你母亲去世,我便依着你娘的嘱咐,担了份照顾你的责任。从前其实我也猜度过,像你这样一个玉树芝兰的人物,寻的女子必也是个惊艳绝绝的,但瞧你从不上心,倒以为你未曾遇到心仪的,不想你不知何时竟被那个小丫头给先俘了去,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婶娘的话,恕侄儿不大明白。”
“嗬!你瞒了我这许多载,又诓了我徒儿许多瓶玉露,怎生今日还不肯认账了?”女子笑得别有深意,朝韩天佑瞟了眼,“你身上如今还有瓶玉露吧?这可是我白石庵特制的,难道我还能闻错?”
韩天佑笑笑,自袖中取出一白玉小瓶,可不就是当日自桃林酒坛下挖出的那个,随口说道,“一瓶玉露罢了。”
“若只是一瓶玉露许还真是我猜错了,但加上那两坛子桃花酿和果子酒,我倒觉得是我发现的太迟了。”女子暗暗叹了口气,“庵里都道她有酿酒的天赋。她于此,也确实有些个过人之处,不过更有些莫名的执着在里头。当年为酿几坛子桃花酿和果子酒,她险些糟蹋了我后山大半的桃林,最后也就留了那么几坛样的中的,却都到了你处,你说这可会是巧合?”
韩天佑闻言,笑得如沐春风。
“我倒不知她这般尽心。”
“听小蝶说这酒对你身上中的毒很有些效果,倒也没有枉费了我白石庵偌大的一屋药材。”女子复又叹口气,言道,“当日若是我晓得这酒是酿给你的,当嘱咐她埋在山巅雪下,而非桃林之中,倒是平白减了几分药效。”
“不打紧,再酿便是。”
“怕是不一定能酿成。”女子眉宇有了愁容,“这酿酒的药材,她当年倒是同我问过,又反复试验了许多次,留有底可供参考,便是酿酒之法亦有迹可循,但这酿酒之人的心境、天赋却是大不相同。便是我,世人都道我是入庵之后不再酿这桃花酿,却不晓得实是我再酿不出当年的醇香滋味罢了。今日便是再有人依着法子酿,纵是毁了我整片桃林,怕也不一定能酿出来。”
“婶娘多虑了,生死有命,无需介怀。”
“你这孩子,将生死看淡成这样,瞧着真是让人分外心疼。”女子面上现出怜爱之色,示意少年坐下,缓缓道,“坐下,许久不曾同你唠家常了!”
“是。”韩天佑重又坐下,等着对面的婶娘问话。
“你二人是打何时开始的?”女子看向韩天佑,纳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