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绪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暧/昧地描着圈,“彦昭常年征战,残冬干燥,也该保养了。我改日给你送一些香膏来。”
萧暥又被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抽回手,表示不用了,他一大老粗就不暴殄天物了。
容绪熟谙这小狐狸的秉性,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其实除了品香、佩香、浴香外,还有饮香,食香。”
萧暥立即把握到了重点,“可以吃?”
容绪点头:“所谓饮香,就是将沉香煮水煎茶…… ”
萧暥忽然有种感觉,容绪好像故意在把话题往闲事上扯。
“食香则是以香草以及各种用外邦进贡的秘制香料入菜,比如秘制香桂熏鹅。”
萧暥肚子饿了。
这会儿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他今天也够惨,天刚亮就跟着谢映之去爬山,在悬崖峭壁上走了一路,时近中午才下了山,胡乱啃了口干粮就马不停蹄一路往京城赶,才平息了朱雀大街上的骚乱,又要往宝琼阁抓铁鹞卫。
容绪颇为怜爱地看着他:“彦昭,宝琼阁的下厨做了些寻常的饭食,两菜一汤,你待会儿还要抓捕铁鹞卫,费力气,吃一口再去。”
萧暥闻到了香味。
牛肉蒸羊羔,胭脂鹅脯,虾丸鸡皮汤,还有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这特么是普通的两菜一汤?
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不急,等抓了人再吃。 ”
他的士兵们还饿着,他不能自己吃小灶。
云越已经挑选出了六名精干的锐士。并且从军中调来了圆盾。
萧暥考虑到对方有手持式的轻型弩。轻型弩射程有限,但是在室内腾挪空间有限的情况下,就颇有杀伤力,而这种圆盾较为轻便,藤条的柔韧性也好,坚硬度不如军中木盾,但是对应手/弩足够了。
“走!抓人去!”
容绪看着他疾步如风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费劲唇舌演说香事并没有让萧暥解点风情雅趣。他最后大概只记住了香饮和熏鹅。
旒玉阁在宝琼阁西北角上。
据容绪所说,香室需安静清宁,以便香雾能在室内凝聚,才能静心品香,所以旒玉阁在三层的西北角,相对独立,离开其他雅间都有一定距离。
其次,香室要保持一定的通风,以免烟雾不散,所以,旒玉阁西北两面墙上都有通风用的窗户。
此刻,旒玉阁外的游廊里,十几名锐士暗中潜伏接应,现在这雅间里可是两名持械的□□,他想抓活的,回来审。
萧暥和云越率领六名突击队,以圆盾开道,进入旒玉阁。
正如容绪所绘制的简易地图,香室不大,门一开,一股馥郁浓烈的香风扑面而来。
萧暥差点被熏出晕车感来,这不是品香,这特么是熏蚊子啊!简直像开了十几个浓香型的电蚊器,能把人熏昏过去。
他屏住呼吸,率领锐士迅速搜索室内,同时,云越熄了香炉,开窗透气,让室内的香气稍稍散去些。
环顾四周,香室中央是一道屏风,屏风前铺着香席,摆放着研香的桌案,案头搁着香刀、香勺、香铲、香箸、羽扫、银叶夹等制香工具。
屏风左侧的香几上摆放着插花,右侧是两个多宝文玩架,摆放着瓷器、古书、雕塑等,琳琅满目。容绪说过品香时,玩赏古董、花卉、书画,是为雅趣。
正对着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还是紧跟潮流,画的是如今九州最流行的孔雀牡丹图。
萧暥的眼皮跳了跳,这画风有点豪放……
魏瑄画的原稿在潜龙局后就下落不明,画师们发挥空间就大了。画风走向渐渐地也向街头市井喜闻乐见的风格靠拢。具体说就是他这衣裳越穿越清凉,越穿越剔透。萧暥深度怀疑再发展下去会给他一片树叶。
其实魏瑄的那张画像,长发几乎盖住了后背,但是在被争相临摹再创作后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后背的线条纤毫毕露,萧暥瞥了一眼,简直不忍直视。赶紧走开,心虚地表示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嗷,他不认识这人。
旒玉阁外,浓郁的香味已经弥漫到了游廊上,在外头等候的容绪也被呛到了。
他考究地用绸巾滤了滤鼻间,隐约觉得这香不对劲,品香讲究的是香气淡雅,温和纯正,现在这香味太浓郁太霸道。不像品香,倒像是要掩盖某种气味?
他心中起了狐疑,抓住一名锐士道,“借我个盾牌。我进去看看。”
旒玉阁内,大半个香室都翻过来了,还没找到铁鹞卫。
云越率人把多宝柜都挪开了,“主公,底下也没见人。”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挂在香室墙壁上的孔雀画卷,顿时眼睛像被扎了下。
几乎是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他几步上前,不假思索扯落了画像。
锦画落下,后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墙洞,墙里是一架森然的弩机。
乌黑的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箭头后方绑着油布,火苗燃起。
嗖嗖嗖嗖嗖——五发连响,破风之声穿空而来。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云越,同时身子倏然往后一仰,优美的下颌与雪白的脖颈间紧绷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三支箭呈发散状分别从他胸前、颈间呼啸掠过,同时他手腕一翻,长剑凌空挥出顺势疾扫,三支箭的尾羽当空被齐齐斩断,纷纷坠落在地。
其余的两支火箭分别钉入了十来尺外开外的香席和案几上,香席下浇满了火龙油!
容绪刚好迈进室内,火光腾得在他面前窜起,他愕然倒退了几步,往里看去,惊声道:“彦昭!”
火光中,萧暥按着急速跳动的心口,暗暗震惊,刚才激发的是连弩!
这种弩机沉重庞大,杀伤力极强,力可透甲,还能达到单发五支箭同时射出,箭如飞蝗,避无可避。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落槽声。张伍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快意。
几乎是同时,萧暥凌空跃起,用尽全力一脚横扫出去,笨重的弩机忽地调转了个头,嗖嗖嗖破风声紧跟着响起。利箭如急雨般射入了其后的暗室里。
暗室里空间狭小避无可避,顿时血光飞溅。
张伍躲闪不及身,被一支弩箭穿透了肋骨和小腿。他的属下当成被射成了刺猬。
同时,火箭点燃了暗室中堆放的货品,滚滚浓烟弥漫开来。顷刻间,旒玉阁里充斥着火油燃烧的气味。
萧暥眉目间染尽锐意,“立即灭火!”
他现在明白了,张伍所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架连/弩。
张伍一开始就没打算逃出去,他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如果他没有听到张伍他们的谈话,萧暥相信张伍一定也会用其他手段,引诱他来这个香室。就像张伍特意挂的这幅画。
其实早在五天前,张伍他们已经潜入大梁城了,铁鹞卫在行动前一定会搜集大量情报,知己知彼。
而那会儿,云越正在四处查抄画本铺子里的孔雀图,被张伍探知。
张伍认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这很可能就是萧暥的意思。而且张伍见过萧暥,且目光极为刁毒,他发现那孔雀和萧暥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使得萧暥感到被冒犯了,故而让云越查抄孔雀画卷。
因为萧暥的身手极好,即使是连弩散射,也有可能被他躲开。
所以张伍把这张孔雀图挂在墙壁上,将萧暥引过来,等他走进观看或者恼羞成怒扯下图画的时候,就扣动弩/机,近距离攒射,给他个万箭穿心!
但让张伍失望的是,萧暥似乎对画不感兴趣,只匆匆瞥了一眼,就继续搜索室内了。
正当张伍寻思着,看来只能干脆赌一把,直接放箭,这连弩一发五支,三轮连射,加上这室内的香席下面浇透了火龙油。就算射不中萧暥,十几支火箭也足够瞬间把整个香室点燃了。萧暥就是不死,也得烧伤。
可他万没料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此刻,他身受重伤,血流了一地,拼命握紧手中的障刀做垂死挣扎。
萧暥一声令下:“拿下!”
几名锐士正要上前,就在这时,忽然香室内腾起一股浓烈呛人的白烟。
众人感到一股剧烈的痛感刺入眼睑,萧暥心道:靠,该不会是石灰粉罢!
就在这片刻,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掠过众人,利落地一把提起张伍,跃出了窗口。
云越当时正好在西窗边指挥灭火,他想都不想,拔剑刺去。
那人因为背着张伍,行动不便,被刺中了手臂,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他不顾一切地从三层的窗口跳了出去。
云越急追到窗前,往下望去。
初升的晓月正好透出云层,月光如银直射下来,屋檐上一片清霜。
就在那人滚落屋檐的片刻,云越顿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阿青姐?”他不可思议地叫出了声。
两年前,他受困千家坊,张缉几次三番加害,正是这个女子屡次出手相帮。
郢青遥也看到了他,她的眉心不可察觉地蹙了蹙。
紧接着,一支飞鹰爪勾住了檐角,郢青遥背着张伍,两个人凌空荡过街市,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屋宇中了。
***
戊初,山间明月高悬,照着荒草梅林间一片枯枝残血。
清察司的士兵正在山间巡视,清理战场。
此战俘获铁鹞卫十九人,斩杀十七人。十五名锐士,阵亡近一半,其余的人也身负不同程度的伤。清察司的禁卫军来到时,东方冉已经逃遁,但即便如此,面对负隅顽抗的铁鹞卫,也有数十人的伤亡。
而此次雅集参与者,被邀文士共十七人,加上他们所带的门生弟子二十余人,家仆护卫七十余人,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在此战中,有十二人在被铁鹞卫所杀,受伤者多达五十余人。
谢映之让士兵将仙弈阁收拾一下,暂时作为治疗伤员之处。
昏朦的灯火照在残冬寒凉的雅间里,云渊命人找来了一些帷幔铺在冰冷的地板上,伤员们或坐或卧,谢映之一一为他们诊治。
受伤的士兵疲惫不堪,连饭食也没有吃几口就昏沉沉睡过去了,至于那些士大夫们,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他们伤不算重,一个个唉声叹气,萎靡不振,满腹牢骚怨怼,大骂北宫达和铁鹞卫都不是东西。而他们带来的那些门生弟子亲随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谢映之,还有些激动,纷纷聒噪起来。
“居然真是谢先生!”“我……我睡不着了。” “怎么办?我都没化妆。”“还是谢先生救的我们。”
“嘿,我这伤没白挨,值了。”这口吻还颇有一番回去有足够吹牛的本钱,不枉此行的意思。
谢映之处理好最后一名伤患站起身,毫不留情道:“我没有救你们,是锐士营的将士浴血拼杀救了你们。我是顺道来拜访云先生。”
说罢他不复多言,拂袖出门去了。
月光洒在梅林里,风中有梅花孤香。
谢映之远远看到云渊负手伫立在曲水流觞的溪流前,水边有一些堆叠的假山石,上面搁置着一只漆盘,盘中一壶冷酒。
水中漂浮着几只杯盏,盏中点烛,正顺着曲水流觞向远处流去。
“残冬漏夜,云先生为何在此。”他轻声道。
云渊道:“将士青肝碧血,我如何能安居于暖阁之内。谢先生不也是如此吗?”
谢映之挽袖斟了三盏酒,躬身洒在水中。
云渊静静看向他,慨叹道:“今夜壮士血染黄沙,明日朝堂之上诸公又是一片喧嚷。”
云渊眉宇深蹙,“诸侯割据,四野狼烟,朝中诸公将大梁视为避乱之处,却不知乱世中并无孤岛,也没有绝然安全之处,终有今日之祸。若非将士相救,诸公今日危矣。”
说到这里他意蕴深长地看向谢映之:“先生曾说,愿天下热血之士,血不白流,此亦我之所愿。”
谢映之心中隐隐一震,随即了然,他本要说服云渊入朝,如今却是水到渠成。
他道:“明日是新年朝会,今夜先生可愿与我秉烛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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