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将冯衍劝走,让林先生与麻姑娘去歇息,沈平礽一人守着冯辞。
静谧的夜晚,烛火中摇曳的是沈平礽低声诉说。
灯内大半支蜡烛总要燃尽,寡言少语的沈平礽也几乎要将今生的话讲尽了。
翎儿,你听得到的。
是我与林淮商量,故意编写揭世录,裹在引梦香上。
告之冯衍,他必然要闹,可你恢复记忆之事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便瞒了他。
从冰块砸下来开始,便都是引梦香的效力所致,揭世录燃起来时,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看着你眉头紧锁,冷汗涔涔,实在不忍,于是我求林淮,让我与你共梦。
林淮不允,原是因着冯衍若是知情,一个冲动,林淮与麻姑娘治他不住,到时无人看着引梦香,揭世录燃过一半便不好了。
让你受这诸多苦楚,是我的错。
你我成婚五载,曈曚五岁,幽嫮三岁,这世上最好的你都给了我,我答应过你,给你一个相偕白头的以后。
可这世间纷扰,终是不肯放过我。
我与冯衍十三岁时,一个道士强拉我二人教习武功。
冯衍兴致盎然,我却是不肯的,那道士找上岳父岳母与我爹娘,不知如何说服了他们,也罢,我原也不放心冯衍独自同他习武。
习武三载,道士说我二人天资聪颖,加之他倾囊相授,三年已抵得旁人十年,我不信他那些鬼话,冯衍却十分高兴,我暗觉不好,却寻不出由头,如此又过两年。
恰逢你去月明道观休养八年之期已满,我与冯衍前去接你回来,那道士留下两方木盒,一封书信,自此杳无音讯。
后来你我成婚,那木盒你说好看,还给它配了一把镂空雕花的银锁,外包你绣上花鹤翎的绸布,你待它如珍如宝,连带着我也觉重视起来。
一日傍晚,你慌慌张张藏着什么,被我回来抓个现行,你红着脸,怯怯地把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是我的画像。
原是我外出办事,几日未归,你思念于我,便画了一个我,丫鬟同我讲,你日日都要拿出来瞧上半日。
我很高兴,许诺你,日后若是远行,一定与你结伴。
谁成想,婚后我给你的第一个许诺就食言了。
你听了我的话,高兴扑上来抱住我,又立马缩手,被我拦住,我是你夫君,我人在你面前,难道还要拥着那幅画么。
我反手把你抱在怀里,你羞红了脸,看起来真是可口,索性亲你一下,你便更不好意思了。
那幅画被我收了起来,你不允,我说我嫉妒那副画,可以天天被你瞧着,以后只许瞧我,旁的不许看。你一害羞,就跑开了。
我趁机将画收进那方木盒里,木盒中原本的东西早已被我腾空,我在画像上补了一朵花鹤翎,粉红间白,就跟你羞红的小脸一样好看。你陪着我,花陪着画,多好。
我们的日子原该一直这么快活,可那木盒里原本的东西早就埋下了灾祸的种子。
方才我说过道士留下了两方木盒,和一封书信。
道士留下的书信详细写着他与他师弟早年之事,以及木盒中物件的来历。
道士早年与师弟闯荡江湖,立志惩恶除奸,但不愿为人所知,便乔装改扮,扮作城隍爷手下枷锁二将,日久天长,声名远播。
所救之人中,有一老匠人,手艺堪称江湖一绝,为报二人大恩,寻得上等琥珀与羊脂白玉,以琥珀金石制得枷形腰佩,以羊脂白玉外嵌白银雕镂锁状玉佩,赠予二人。
从此,金枷银锁的名号就在江湖流传开了。
后来,师弟忽得急症,撒手人寰,道士便开始寻找可以接替他二人的人,便是我与冯衍了。
两方木盒,一方放置赤面獠牙,表情凶狠,额上金箍的面具,琥珀制枷形腰佩以及红色绣袍,另一方是青面獠牙,额上金箍的面具,锁状羊脂白玉佩以及蓝色绣袍。
那两方腰佩好看的紧,若是你瞧见的了,定然喜欢。
我烧了信,打算将木盒找一处杳无人烟的地方藏起来,不理什么继承衣钵的话,冯衍却异常重视,执意要成为下一代金枷银锁,我坳不过他,担心他气盛乱来,便同他做了几日之前已然销声匿迹的金枷银锁。
我没有冯衍那样的志向,不想理江湖之事,我只想陪着你和孩子,每天醒过来能看到你在我身边,当你的好夫君,做孩子们的好父亲,让你和孩子衣食无缺,无忧无虑,就够了。
我一早知道,一脚踏进江湖,免不了腥风血雨,届时找机会隐退也就是了。可我又想错了,既进了江湖,哪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呢。人心不古,江湖早已不是道士那时的江湖,退无可退的时候,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我要自保,更要保冯衍,不能牵扯到你和孩子还有沈冯两家的人,所以我同冯衍远走他乡,在各地扮演着金枷银锁,以求将这些人试探的视线带离你们。
终于,我和冯衍还是被围攻了。
那一刻,我也不曾后悔什么,至少你和孩子,沈冯两家人都还安全。
毕竟,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冯衍会死在那一群乌合之众手里,我也总可以撑着一口气,爬回去见你。
我考虑着,如何不暴露身份,如何与冯衍脱身,如何彻底将金枷银锁的身份埋葬,然后回去见你。
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会来。
你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一身涂白,戴着那只出绛纱,蒙着脸。
我不忍,避开了你投来的眼神。
那群人攻势越来越猛烈,刀光剑影里,我看到你朝我走来。
别再过来了,我大喊着,那群人却以为我们快要抵挡不住,更加猖狂。
冯衍的蓝袍滴着血,我俩勉强抵挡着进攻。
还有机会,在你完全走近之前,在冯衍发现你到来之前,我与冯衍还有机会。
我们假装不敌,退至崖边,准备跳崖。
你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拉着冯衍,伤重无力,脚下一滑。
我原本以为这群人总还有些江湖道义,不至于使些阴损的招,却忘了那群自诩正派人士的,赶尽杀绝的时候比什么都要毒辣。
一阵紧似一阵,箭雨落下来,追着我与冯衍。
崖下云雾缭绕,那群人看不到了,箭雨却紧追不舍,几番闪躲,我二人伤势过重,确实无力再挡。
我二人终是中箭。
冯衍的右肩染满黑血,我的胸前一片鲜红。
真是可笑,射过来的箭,毒药居然是看心情随便抹的。
更可笑的是,冯衍不中要害中了毒,我不中毒却伤了要害。
原来我不曾料到的还有天命。
我眼前越来越黑,冯衍的脸渐渐看不清了,我的计划也看不清了。
那一刻我多想见你啊,可我又食言了,我未能救下冯衍,也不能爬回去见你了。
意识丧失殆尽的时刻,我感受到崖底的湖水托住了我与冯衍下坠的身子,然后疯狂的涌进来。
到此为止了么,我不想这样想,也没有力气去想了。
我不曾有机会想到自己还能醒来,然后,看到一个昏睡在我身边的你。
如果我知道冯衍和我醒来的代价,是你躺在那里,那我肯定会先他一步醒过来,让你看到我已经醒来,在你身边。
你后来问我,若我无恙,会不会阻止你救回冯衍。
我笑了笑,还没有回答,你已经自顾自地答起来。
你说,我肯定会阻止你,然后自己去救他。
我否定了你的答案,我不会阻止,也不会自己救他,一来我救不了他,二来我不希望除了冯衍之外,再多一个我让你担心。
自从岳父岳母突发急症,溘然长逝,冯衍这个兄长,你最是放不下。
救回冯衍是必行之事,但我也不能让你身陷险境,你要救冯衍,那我就救你。可没想到最终却是你救了我和他,我二人却对你的处境无能为力。
你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然后抱着我,哭起来。
我摸着你的头,许你来日可期,岁月静好。
翎儿,一如当日,我在你身边。
那日我醒来时,你已经昏迷了七日,冯衍的命终是如你所愿保住了,但残毒未清,并没有醒过来。
我拉着冯衍,挑了那处断崖跳下来,原是因为崖下比是谷是林淮所有,总还能多几分希望。
林淮没有失约,我与冯衍活下来了。
林淮告诉我,你体质特殊,血藏药性,为了救下我和冯衍,先是取血为我保住心脉,又在七日之内换了身上大半的血与冯衍。
因着换血的法子,冯衍身上一层毒性蔓延到了你的身上,你失了体内原本含药性的血,终是气血两虚,毒入脏腑。
琼罗为你施针,林淮替你用药,加上你体内血液残存的药性,总算保住你一条命,但毒血伤及你周身筋脉,影响了你的记忆。
你醒来时,果然不识得我了。
林淮告诉我,此毒以换血之法过渡一次,已经来不及再换到第三个人身上,你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记忆也会受到影响,只能暂时压制。
四十五日之后,你再次毒发,恢复了一部分记忆,这些记忆只维持两天便消磨掉了。
林淮与琼罗想尽一切办法替你解毒,却收效甚微,只能想办法推迟你每次毒发的时间。
随着记忆的消磨,你的心智也开始倒退。
三次毒发之后,你的心智退回到十七岁,也彻底将我遗忘了。
你记得冯衍,记得父母亲族,记得沈家,唯独不记得我这个,你自小思慕,结发五载的夫婿了。
依琼罗所言,原来那毒牵扯情爱之思,你爱我入骨,毒发之时痛楚加剧,便将你我之事遗忘得尤其厉害。
我真是高兴又难过。
原来那群武林正派人士,挑选毒药的时候,作了两手打算,便是不能立刻要了我与冯衍的性命,也要我们遗忘挚爱,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