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深秋的平城展现出了严寒的冷酷,北风开始在空旷的郊区肆虐,漫漫黄草随着风呈现出波浪。

那是我在陌生工地上劳作的第一天。

所有的工人清晨六点就起床,穿好衣服后,就得带着毛巾和牙刷到露天的水管旁排队洗漱。因为缺水,水压总是不够,水流得很慢,喷头也只有稀少的两三个,所以大家都穿着大衣,哆嗦着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供水是这种地方的顽固问题,就像雅林刚来平城时住的那个小院儿一样。打理好内务后就快七点了,工人们又得赶到工地另一头的食堂吃早饭,之后就开始一整天漫长的劳动。

工地上,一队一队的劳工们不断搬运着堆积如山的重物,那些铁和钢筋重得把人的背都压弯了。工头吹着尖锐的哨子催促着,所有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节奏,卖着力。从早到晚,几无停歇。

干完一天的活,累得没有力气洗漱,倒头就睡。窗外的风刮得狂沙四起,明天,又是一成不变的重复。

但这没关系,体力上的疲累不是最大的障碍。让我安心的,是这里和我预想的一样:只需干活,无需社交,我可以当个“哑巴”,不同任何人交谈。

***

很久以前,同样一个相似的季节,同样是北风吹来的寒冷,同样是沾满尘埃的干涩的空气,只是天没这么灰,天,也许还很蓝。我记得那天天气挺好,印象中,好像是阳光明媚,好像天上连一片浮云也不曾出现。那天,就在那样的好天气里,我去了河铭中学。

我不是去找雅林揭开她的谎言,不是去冷冰冰地对她说“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还没走?”我更不是去打乱她现在的生活,硬要插到他们之间。我翻遍自己也只找到一个去见她的理由——思念。

我只想看她一眼,看她安好,就够了。

河铭中学还是那个样子,那段时间我常常来这里接她出去,这里的一切都已熟悉。那天也如此,也在那间门外种着一棵大柏树的教室里,找到了她。

我站得远,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她,这样她不会发现我。那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头发没再扎起来,而是自然垂下,披到双肩和背上。她在教室里来回穿梭,脸上洋溢着微笑,学生们时而爆发出阵阵笑声,时而蜂拥举手。

一切就像我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时间仿佛略去了过程中所有的曲折和不堪,她脸上干净的笑容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站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听见下课铃声,学生们推开门涌出教室。我看见雅林抱着一本书走了出来,我就站在她的办公室门边,她正向我走过来。但她一直低着头,缓缓地朝前走着,没有发现我。

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神情——教室内外,课上课下,她就像变了个人,完全没有了面对那群学生时的生气。

雅林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都没有发现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思考得出了神。我的声音经过许久的准备,熟练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雅林。”

她愣了,正推门的一只手停在了空中。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我,头发的阴影里,她的眼睛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唇微微张着,不是尴尬更不是喜悦。

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视线里透出一点点惊讶,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事先准备好的要先给她的微笑,在她如此的反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沉默并不尴尬,而是揪心。

“你……”我刚开口想打破沉默,一个学生大叫着“罗老师”跑过来,把一个本子放到她手里,解释着作业晚交的原因。

雅林对他点点头,没有责怪,学生便高兴地跑走了。

这会儿,雅林重新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的恬淡,脸颊上恢复了泛着淡淡清香的微笑。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推开门对我说:“坐坐吧。”

她没有说“怎么是你?”或者“你怎么来了?”,就像她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办公室的陈设跟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桌椅肯定是换新了。雅林放下手里的书本,拉出一张凳子让我坐,随后,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水。

她侧对着我,低头往杯子里放茶叶,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你好吗?”我的语气很温柔,但我等了好一会儿,雅林都没有回答。

可能是正撕着茶叶袋,没有听见吧,于是我又说:“我以为你真的回老家了,没想到,居然又在平城见到了你,而且还是在这里。”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笑了笑:“我是要走的……后来……”她又转了回去,话截也就此打住。

我想我能把她的话接下去,后来,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巧合,她在最无助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于是她不用再担心医疗费,也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更不用担心那茫茫无际漂泊着的感情的小舟。她不需要出来工作,但她或许不喜欢天天呆在家里闲着,于是宋琪又安排她来这个知根知底的地方上上班。所以,我今天才在这里找到了她。

我不会把她的话接下去,也不会问。

她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笑着摇摇头,想都没想就答:“我不知道。今天我帮朋友来这儿办点事,碰巧看见你在上课,没想到又见到你了,有点惊喜,就决定等你下课,和你说说话。”

“哦。”她应了声,“那……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

她坐到桌子对面,似乎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了。

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声音摧得人发紧。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

“嗯,挺好。”

她的神色很平和,看起来已经摆脱了住院时的恐惧症,于是我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让萧姐带话给我,说心心很安全,是真的吗?”

她望着我,微微地点头。

当时,我并不真的相信这话,不相信她能有办法让舒心摆脱危险,但现在我信了:“是河铭公司把她保护起来了吧?”

雅林惊讶地看着我,那样子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自然地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知道,你来平城想找的人是谁了。”

她的脸瞬间就僵硬了,目光中好不容易恢复的光泽,也在一刹那间颜色尽失。

让我知道了宋琪的存在有这么可怕吗?在她眼里,我是会因为嫉妒跑来破坏他们的那种人吗?

我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你当初不用瞒着我,真的,我很容易就能帮你联系上他,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现在你找到他了,我也会祝福你。”

我说这句话时,雅林把头埋得很低,长发垂下来完全遮住了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敢看我,也许,她认为我是来找她讨个解释的。可其实,她根本没有义务要对我解释什么。

又是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充盈在我们的沉默之间。雅林许久都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沉寂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雕塑。

“你以后都打算在这里教书吗?再没有别的打算了?”我试图用问话来打破沉默。

但雅林就像没听见似的,一语不发。

“你上课的时候,看起来挺开心的。”她毫无回应,我便已经近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这时,一阵陌生却清脆的和弦音乐从雅林身上传来。那音乐响了很长一段时间,雅林都没有反应,直到音乐声停止后再次重新响起,我才提醒了她一句:“是你的电话吧?”

她终于有了动作,慢慢地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却依旧埋着头。

我的目光停在了她手里那款新潮的女用手机上。我无数次给她打过电话,后来号码变成了空号。她已经不再用我给她买的手机,也不再用原来的号码了。

雅林拿着电话一句话都没说,我隐隐约约听见电话里有人在同她说话。一分钟后,她挂断了电话,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将脸转向窗外。

亮堂堂的阳光照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而她的下唇上,留着一排明显的牙齿咬过的痕迹。

“新买的手机?”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听明白了我这话背后的意思,目光游离着不看向我,声音缥缈地回答:“以前那个……不小心丢了,找不着了。”

“丢了就算了,又不值什么钱。”那是我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我……课上完了,可以走了。你要是事儿没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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