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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献给死者的音乐(1 / 2)

你怕关灯,所以睡觉时我总是得为你唱摇篮曲。我握住美佐你的手,嘴里哼着曲子,免得你做恶梦。那首摇篮曲是我留给你的,唯一的礼物。

***

妈妈,你的朋友都在走廊等着呢。大家看着我走进病房,全都一脸担心。

接到电话,我立刻丢下工作赶来了。同事也都很担心妈妈。没有人留住我,都叫我快点回老家来。

要是发现得再晚一点,妈妈,你已经死掉了呢。听说妈妈时间到了也没去上班,所以妈妈的朋友担心你,特地去你住的地方查看呢。朋友看到妈妈倒在浴室,叫了救护车。万一再晚上一个小时发现……呐,妈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割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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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听力好像变得更差了。美佐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可是那音乐也因此更加真实地在耳边回响。

其他各种声音听起来就像隔了一层膜似的,然而只有那音乐就像清透的风。层层叠叠的歌声就像在接受祝福。每次听到那音乐,我就感到一阵揪心:心痛极了。可是不只是这样而已。甚至连喜悦也涌上心头,种种情绪同时绽放,内心充满了各种色彩。

第一次听到那音乐,我才十岁。

***

妈妈小时候住的城镇,我也去过几次。妈妈看着街景,惊讶地说变得漂亮多了。还说以前那里更挤更乱,路边长着杂草,大家都挤在简陋的小屋里生活。妈妈还说夏天一刮风,热沙就会被卷起来打在小腿上,很扎人。

我们一起走在河边的路上呢,那个情景我现在也历历在目。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见在河里游泳的鱼。妈妈停下脚步看着河这么说:

「我以前在这里溺过水。」

***

你外公外婆都是很教人伤脑筋的人。美佐只见过他们几次,但还记得吧?他们还当着你这孙女的面吵架,记得吗?

美佐当上学校老师时,我觉得你是遗传到了外公。不过就算成了老师,也不能变成像外公那样唷。赌博、借钱、向哥哥讨钱……记得外婆坚持说,我的听力会天生这么差,都是因为小时候被外公用力打打坏的。

可是外公却说我的耳朵不好,都是外婆害的。说是外婆在怀孕的时候乱吃药害的。

我想他们两个都隐约察觉原因可能在自己身上吧。是自己素行不良,报应到孩子身上了。他们觉得我的耳朵不好,可能是自己害的。可是这事实实在教人难以承受,所以他们才会互推到对方身上吧。

我的耳朵总是引发他们争吵的导火线。我老是觉得是我害他们吵架的,觉得很难受。明明根本就不是谁的错,我又不恨谁,只是我运气不好罢了。我很喜欢你外公外婆唷,虽然他们两个都很教人头疼。

在河里溺水那一天,外公跟外婆也在家里吵架。我跟朋友玩完回家,在门外就听到叫骂声。说什么外婆有外遇怎样的,吵得街坊邻居都听见了。有时候我也会去排解一下,但那天实在是玩累了,便决定在外头打发时间。我漫无目地地走着,附近的人都回头看我。

有人的地方我待不下去,我便走到没什么人会去的镇郊,坐在河边。河边生着花草树木,有蝴蝶飞舞。那景色非常漂亮,我正想伸手抓蝴蝶,结果坐着的地方突然崩塌,我一下就摔进河里了。

你也知道妈妈不会游泳吧?衣服吸了水,身体变重,水灌进嘴巴里,我生平第一次喝到那么多水。那条河意外地深唷,随随便便都可以淹过一个小孩的身高。我拼命划动手脚,可是徒劳无功。

身体沉下去以后,因为水很干净,所以可以一直看到上游和下游的尽头。还可以看到鱼在游泳、水藻摇摆的样子。我记得阳光在头顶的水面晶莹闪烁着。我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泡沫声的另一头传来了动人的音乐。

那声音像是沿着河水从下游遥远的地方传进我的耳朵的。是乐器演奏配上人的歌声。乐器的音色听起来像小提琴,也像是管风琴。就好像蜡烛的火焰般,摇摇摆摆的、淡淡的,是很虚幻的声音。

那歌声就像是许多孩子在同声细语呢喃。就像有白色的沙子哗哗流过耳边。我听不出他们在唱什么,而且唱的好像也不是日语,但那确实是一首歌。

演奏与歌声彼此融合在一起。乐器的声音化成歌声的一部分,而歌声填满了乐器的空隙,两者揉合在一起,宛如一条长丝,名为音乐的长丝。它从下游的尽头一直延伸过来,穿过我身边,再往上游延伸而去。

明明我的听力那么不好,但那演奏和歌声却一清二楚、无比确实地传进我的耳中。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么美好的东西。那是仿佛会在任何一个瞬间中断、如蛛丝般幽微的音乐。我的体重消失,手脚失去力气,变得无法分辨自己的身体表面是到哪里,而从哪里开始是河水。

那是揪心的、令人想要落泪的音乐。

每次快死的时候,那音乐就不知从何处传来。

妈妈在河里溺水只是短短几分钟的事。你马上就被附近的人救起来,接受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

可是妈妈却说仿佛在水中待了一小时,感觉不可思议极了。或许那就像做梦时的时间感吧,我也经历过。明明只睡了几十分钟,却觉得在梦中体验了一整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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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里溺水后,我住院了几天。外公跟外婆只有那时候对我很好。他们不相信我在河里听到音乐的事。老师和好朋友来探望我,我告诉大家,可是没有一个人信。

我很纳闷,那音乐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很好奇,所以后来一有空就开收音机,看看能不能听到那个音乐。从那曲子的氛围,我猜想有可能是古典音乐。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在收音机里听过那首曲子。

我因为重听,所以把收音机音量调得很大,把耳朵贴在音箱上面听。外公说声音开那么大会吵到别人,经常因为这样而把我骂到哭。

当时我以为那音乐是人演奏出来的。我想要查出是谁作的曲子,然后是什么人合唱的。我也在河川附近四处打听,询问有没有喜欢音乐的人住在那里。因为我猜想可能是那户人家在听唱片,而音乐传进了河里面。不过我终究没找到那样的人家。后来我就一直在寻找那个音乐。美佐,你也知道吧?每次一有闲钱,妈妈第一个买的总是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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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妈妈会对音乐感兴趣呢?而且听的全是古典音乐的唱片。

可是能够自由搜集唱片,也是最近的事而已呢。因为在我开始工作之前,家里一直都不是很宽裕。妈妈得自己一个人把我拉拔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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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中毕业后,我立刻离开了老家。因为我愈来愈无法忍受留在外公外婆身边了。我第一栋独居的公寓是一间小小的榻榻米房间,天花板只吊着一颗电灯泡。现在那栋公寓已经拆掉,改建成大楼了。

一开始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我省吃俭用,勉强撑了过来。会找不到工作,我想是因为我的听力不好。因为跟工厂主任或店老板说话时,我会再三反问,让他们觉得很烦。也可能是因为我听不清楚,在不知不觉间皱起了眉头。我想我给人的印象非常差。

我在镇里认识的人介绍下,开始在咖啡厅里工作。我帮忙打扫店里、洗碗,总算是赚到一份薪水了。我第一样买的东西就是收音机。公寓的墙壁很薄,如果把收音机开到我听得到的音量,一定会吵到隔壁邻居,所以我总是蒙在厚被子里听收音机。

虽然掺着杂音,难以听清楚,但我总是集中全副心神在收音机传出的音乐上。我在寻找河底听到的音乐。每当曲子响起,我就在心里比较着:这不是,那也不是。可是在这样做的时候,我渐渐地喜欢上各种音乐了。我开始在书店翻阅音乐书籍,也对音乐的历史变得熟悉。关于作曲方法,我也学到了一些。

我找到了一些近似那种音乐的曲子,比方说莫札特或佛瑞的安魂曲。两者都同样会让人兴起哀悼死亡、祈求神明原谅的情绪。美佐,你也知道我有好几张安魂曲的唱片吧?我反复聆听各个指挥家的版本,但或许我并不是在聆听貭正意义的演奏呢。我一定是在唱片流泻出来的音符另一头寻找着在河里听见的旋律。我寻找相似的音乐,只要一丁点就好,我想把它们都搜集起来。虽然这样或许对指挥家很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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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在咖啡厅工作的时候认识了爸爸呢。妈妈经常拿那时候的照片给我看。两个人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笑着。还有一起玩射击电玩的照片。发型和服装感觉都好复古,每次我看到那褪了色的照片,就觉得好开心。

爸爸第一次光顾店里的日子,碰巧店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妈妈去点单,却听不清楚,再三要爸爸重复,结果两个人都笑到停不下来了。妈妈最喜欢提起这件事,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呢。

爸爸的照片我都珍惜地收藏着。我跟妈妈两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地看着这些照片。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去了吗?我跟妈妈一起去温泉。那里是爸妈妈蜜月旅行去的地方,妈妈看起来好怀念的样子。我还想像起来了呢,就是妈妈跟爸爸肩并着盾,听着音乐,在小小的餐桌一起吃饭的样子。

***

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我到现在都为当时的事后悔极了。如果再早个十分钟出门,就不会被卷进那种交通意外了。当时你爸爸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在高速公路进隧道时,前方的车子发生了事故。突然爆炸似地,玻璃飞散了一地。你爸爸好像立刻踩煞车,可是还是来不及了。因为后方也有车子逼近,我们的车子被撞飞,倒栽葱地翻倒过来。

上下颠倒,我被安全带吊在座位上。鲜血沿着你爸爸无力垂下的手臂直淌下来。四周全是玻璃碎片,被隧道橘色的灯光照亮,闪闪发光,就像有许多点燃的蜡烛一般。

美佐你也看过我身上的伤疤吧?血从那里流出,跟你爸爸的血混合在一起。可能是因为耳朵不好,我完全听不到半点声音。你爸爸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渗进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里面了。他听得到那个音乐吗?我听到了,跟在河里听到的音乐一样。

因为出血,意识开始迷迷糊糊起来。身体动弹不得,好像受伤了,却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可是我觉得如果可以跟你爸爸一起死,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被压扁的车子喷出黑烟,还开始烧起来,隧道里面简直就像地狱。在这当中,究竟是谁在演奏呢?那乐器的声音就像小提琴般宿命、像管风琴般庄严。无比虚渺,随时都可能中断的音乐从隧道深处传出,钻进了我们的耳中。

分不清是弦乐还是气鸣乐器的音色被许多人低语般的歌声包裹着。那是名为音乐的丝线呢。在别的地方织好,在空中轻柔地扬起,穿过隧道当中。就像乘着风被送来似的,轻柔地、细长地,那音乐从远方一直延续到我们身边。

在充满了火焰与灼热的隧道里,我却感觉四周盈满了水。被那音乐围绕着,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我们只要竖耳聆听就是了。只要委身于某人巨大的意志就是了。我想去听得到那音乐的地方。

可是清醒过来时,我人在医院。你爸爸已经不在了,肚子里留下了你。

不管发生任何事,妈妈都从来不哭呢。一定是为了不让我感到不安,妈妈才总是对我笑吧。我到现在依然时常忆起妈妈搬回唱机时的事。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妈妈职场的同事把旧的唱机送给了你。那人也送了几张老唱片,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听。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圆盘在转,把针放上去,就会传出声音来,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呢?那样薄薄的一片圆盘里,居然封着人声和乐器声。

我很喜欢跟妈妈一起听唱片。妈妈都会把耳朵贴在音箱上,闭起眼睛,就仿佛把我这个女儿忘得一个二净。我的耳朵天生就很健全,这总是让妈妈骄傲极了。可是我老觉得比起我来,妈妈应该能更精确地分辨声音吧。因为听得比别人模糊,所以妈妈对于听到的声音,会非常仔细、纤细地去聆听。因为我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演奏,妈妈却可以听出指挥家的不同,还有演奏的好坏。而且音乐只要听过一次,妈妈大部分都可以记起来。收音机传来的古典音乐,妈妈只要稍微一听,就可以说出是谁指挥的、是几年左右的演奏。我一直觉得妈妈应该具有音乐才华。如果妈妈的耳朵正常,或许可以在音乐方面大展长才,风靡许多听众……

我的梦想是带妈妈去听古典音乐演奏会。可是如果坐一般的座位,妈妈的耳朵可能听不清楚呢。而且我们光是谋生就够辛苦了,听演奏会实在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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