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昌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走在这长满木兰树的玉石大道上,道路一直从奎章阁的大门延伸到文华殿,更远处则是被白色悬崖包围起来的宫庙和主祀神殿。
她眺望了一会儿,决定听从季芈的话,没有往宫庙,而是往鲤鱼池和花园的方向走去。在那里,十几名穿着白色绸衣的祭师正忙着喂鱼并修剪花园中的杂草。这些祭师中,绝大多数是非常年少的少女,有几个还是和田昌意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孩子。几个和她擦肩而过的祭师向她打招呼,她一一点头报以笑容,但这几个人,田昌意一个人也没认出来。
田昌意每半月或者十几日都会来这里一次,但遇到的人基本上是陌生的,有些面熟的面孔总是超不过三指之数。
这些祭师总是来来去去的,有的以神明近侍的身份去到阏伯台布置到全国各处的神庙,有的成为地方医师或者随军军医,甚至成为流浪的游侠,夫子或纵横家。但是这里从来不缺新鲜的血液。战争一直在烽火的大地上持续着,即使是舆图上最偏远的地区也有山贼土匪聚众寻衅。神明台也就是这些孤儿在长至成年前最好的居所,而且她们中资质较好者还能获准在神明台中终身服侍神明的殊荣。
神明台所供奉的神明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谁都不曾见过这位神明真正的面貌,是老是少?是丑是美?谁都不敢确定,人所能见到的神明就只是形状模糊的一团雾气,但不管是谁都亲自得见过这位神明所制造出来的神迹:冬日的夏花,包裹在冰块中的火焰,雷电所制的□□,以及笔绘就能活物的书法……如此种种,慢慢在众人的记忆中汇集,在口口相传中,最后成了宋太子与宋王对抗的最大砝码。
漫长的时光足够冲刷上古神明的荣光,足够掩埋所有壮丽的神明遗迹。在它不分昼夜地追赶中,许多国家的宗教和神明逐渐没落,被遗忘在漫天的星辰中,孤零零地矗立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然而,时光却忽视了宋国的这位神明,在不见神明的现世,这位神明依旧存在。
阏伯台的人总能就此分析出累牍的竹简,搬出一大套证明宋国正统的理论,大谈宋国王室一统天下的正当性。但受神明眷顾的宋太子——算是田昌意生身父亲的人则有一番自己的简单理解。他说,神明就该待在神明台,只要接受凡人香火就好了。谁都不知道神明的秉性,若是为了一己私欲来驱使神明,很有可能会反受其害。不说别的,若是真的只有宋国有神明,那么宋国就会像当初的王朝一般,会成为诸侯国的众矢之的。
既然一直以来都是人与人的战争,未来也会这么持续下去,宋国没有到被灭国的那一步,打扰到神明的日常作息就是罪无可赦的。
瞧瞧,多么称职的神明信徒。
哪怕是田昌意,说这种话时也是实打实的真心实意,绝没有阴阳怪气。
“公子昌意。”
“你来了,季芈。我正在找你呢。”
“找我?”年轻的公子侍母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不是小目夷?”
“也在找她。”田昌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反对吗?”
“在这个时候,我反对。我不希望您去打扰她,让她分心。她现在必须好好掌握身为神之子的能力,这样才不会以为是在做梦,随手就杀人。”
“我已经告诉你了。”田昌意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对公主目夷有意见的祭师们会采取怎样的预防手段,她的语气变得很冷,“让一个孩子知道那些东西,只会让她害怕见到活人,我认为这种方法没有任何好处。”
“那是公子您的看法。”季芈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认同,“我呢,刚好与您相反,则不认为这种方法有任何坏处。”
“我看到那些倒没什么,我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但是对她来说,这对于齐国的公主来说,还太早了。”
“宋国的神明台怎么可能会有齐国的公主。这是为了小目夷好,她不是神之子,也不是什么天降祸星,这个孩子蒙受着神明眷顾,她天真,善良,还有些软弱好欺负。拜托你,不要摆出那副难看的脸色。我说过了,你对神明抱有什么样的看法我比谁都清楚明白。你有权认为神明是我们营造出来的假象,毕竟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而我们所依靠的力量都是虚假,唬人的。你认为所有的神,包括所谓的神之子,都是把人特殊化赋予合法统治权力的产物,好让愚昧的人们能够顺从,放弃挣扎,理解所有的不正当,接受自己生来就是作为他人牺牲品的命运。对您来说,这是一种欺骗。但是对我来说,昌意公子,我出生在战场,成长在这里,我的经历让我相信,在没有对与错的世界里,和别人不一样就足以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我知道。”
“如果您知道,那您又为什么反对呢?您在怕什么?我会让您亲自去杀人给她看么?或者让她手上沾上血?公子,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让她看看有神之子参与战争的历史结果中,那些神之子最后都是什么下场罢了。也许我们能够从现有的历史中得到一些经验和教训,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也许我们并不能逃离神之子的命运,但我们还是能够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想要做什么,但是为什么,不试试这么去想想看呢?”
“因为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你们真的要救她,就该让她见见神明……”
“她已经见过了。”田昌意话还没说话,季芈就打断了她,“听小目夷的意思,她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