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长胡子显然不是彼长胡子,差着几十年。
“祖父遇长胡子于锁宁城郊,对方称虽是初识、甚投机缘,有几句话相赠。”纪桓垂眸看地面,“他说了三件事。分别发生在自当时往后数的第八年、第十三年和第二十年,都是纪门事。”
竞庭歌砸摸这两句,神情叵测起来,“后来中了?”
纪桓点头。“还说百年后纪氏或覆,若想扶大厦之将倾,须得到河洛图。又说嫡系子女中须每辈有人以草木部的字为名,方可成百年盛势。祖父彼时自不信,是那三件事于此后数年间一一发生了,方后背生凉夜不能寐,硬将父亲改名为’杭’,然后立下家训,代代遵从。”
他自己的桓,纪晚苓的苓,还真都是。以及阿岩的芳蔼?竞庭歌目光询问。
“你定不从,我也便没提。但若要为父给你重起名,芳蔼二字极好。正巧君上令给阿岩拟封号,就用了。”
纪芳蔼,太难听了吧。竞庭歌头回觉得五岁的阮雪音文墨比较好,一咳道:“恕女儿直言,父亲才思于起名上,不太行。”
纪桓不理会此间揶揄,拢手归默。
竞庭歌想了想,“所以纪门虽有为主君赴锁宁探寂照阁开关之法的族命,却其实,自己也想要河洛图。”
纪桓稍动余光亦朝远处奔宵,“从你曾祖到祖父再到为父,于锁宁探得的都不止于回来呈报的。有些线索,主君不知,纪氏知。”
竞庭歌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大哥去过么?”
纪桓摇头:“方才同君上说过了,你该也听见了,这些事止于为父,你大哥不知情。就像他与齐儿都没以草木部为名,到这一辈,我将规矩用给了晚儿。”
竞庭歌有些糊涂,“所以是她在执行?”
“你姐姐小半生,本都没出过霁都夕岭一线,去冬赴封亭关然后入崟,是她走过最远的路。”
“那父亲,是要断掉这一族命?顾星朗也同意?”
“正是君上意思。我猜是因为,君上深智远胜几位先君,无须帮忙,能凭一己之力拿到河洛图。”
以及有阮雪音相助。那丫头从未表明进过寂照阁,但她八分笃定她进过了。“也因不想再与纪门共享此等要秘吧。他比先君们都智,也比先君们都慎。”
“纪氏盛了百年,为父居相位,该防。”纪桓淡道。
此为人臣言,却听来凄凉。竞庭歌轻笑冷然:“夏时劝父亲臣蔚,如今看来,并非痴望。”
“为臣者,在哪里都是一样。”
竞庭歌辨不出此言意味,呆片刻低声:“父亲究竟有无——”反心二字难出,声再低也像旁侧有耳。
纪桓静声叹,极不显而极长:“方才请致仕,并非权宜计。想带你归隐,赤诚真心。”
“父亲肩负着家门兴盛之责,大哥尚未站稳脚跟,此时退隐算怎么回事?”
纪桓深眸如潭看进竞庭歌的眼,“歌儿七年效蔚,用过许多非常手段,为成功勋,为留名史册,到今日无论褒贬总算为整个大陆所知,还不够?”
北国冬来飞鸟绝,分明人多却愈显静谧。以至于竞庭歌太怕被人听见心里话而不敢言,许久压嗓:“自不够。女儿抱负,一统青川。”
纪桓淡笑:“谋划、征战、朝堂中的角力,为父一个男儿半生致于此,都觉疲惫。歌儿是女子,本更谙春花秋月之妙,如今又有稚子挂心,就不对格斗生死厌烦么?”
那张颜衣绘像还被竞庭歌捏在手里,纪桓伸指抚上旧纸张,
“回首前尘,有时想那年若抛下所有不再返霁都,带你娘亲就此远走,她便不会继续做那死局之下的孤子,你的一生也会被改写。歌儿,已经过去的二十二年,为父无法补偿,但来日可期。为父归隐,你亦退出时局,君上自会放阿岩与我们离开,而上官宴是孩子的父亲,或也愿相随。”
竞庭歌看着母亲绘像上纪桓年岁深刻纹路的手指。
“父亲不可能抛下所有不回霁都,母亲也不可能跟你远走。”她抬眼,眸子亦如深潭,“既让我来探得了纪氏隐秘,又让你行了劝我退出之举,祁君陛下每每安排什么,果然都是双雕。但不对。这些话父亲早怎么不对我说。在霁都家中,女儿跟着你读书习字近两个月,那时你怎么不劝。”她直背坐正,面上沉静,
“是此番在韵水,父亲的秘密终于被顾星朗发现了,归隐才得保全。大哥不知之词,也是保全。父亲此刻不妨回答我,你退隐,大哥呢?纪齐呢?他们还要继续在朝为官么?”
纪桓闭眼。“长胡子赠言里还有一句:当有此日,君权泯,天下公,新气象之门,河洛图为匙。后来为父才知,从纪氏到温氏、檀氏,整个祁国至少五户百年高门收过此预言。前几日韵水罗浮山中为父已从文绮口中确认,上官家也收到过,上官朔娶宇文绮,意在河洛图。”
“而宇文绮借东宫药园遗局和你们这些高门势力,图的是复国。”
纪桓点头又摇头,“也许。”总归要灭祁,所谓殊途同归。
竞庭歌沉眸盯着地上干涸的血渍许久。“我读史不如阮雪音多,也知自来王朝倾覆、犯上作乱,预言、童谣都乃常用手段。父亲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将计就计?今时今刻,又为何轻言放弃?”
纪桓再次展眸望长夜天远,“纪门若覆,只会是因谋逆。撇开那不能被解释的长胡子预言,盛极时退,方为保全。”
可君权之题。竞庭歌蓦然转脸望那头阮雪音所乘御驾。那丫头分明在折雪殿与自己讨论过,就是前几日,昨夜又在车里说,能梦见尚未发生之事。
这不就是预言么。
“很少问你,惢姬大人多年授课,都教些什么?”
竞庭歌回神,仍有些心不在焉,“父亲不都知道?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凡谋者须,都有涉猎。”
纪桓稍沉吟,“天下理想呢?”
“与圣人大同之治类似。”她顿住。便有天下公一句。但这属于士人皆有之理想吧?百姓大概亦然。
“详实些说?”
在蓬溪山的最后一课浮上心头。“老师、小雪和我都为女子,自有许多关于世道不公、男女不等的讨论。最常说的是,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她定望纪桓,
“若说一统青川大言不惭,难于在我活着的这几十年间被完成,那么求公允、求宏图,让女子也能读书入仕,是女儿今生理想。我愿做那第一人。”
【1】552无常天
【姝夫人并非长乐郡夏氏,当年为祁太祖占卜的也非夏家人,见551、558,有点久了怕你们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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