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春意闹,车水马龙盛世景,一眼望去皆是祥和,并无不平不公。
马车宽大,为运载近二十人专程找来的。姑娘们都没这么观过城景,悄拨窗帘透缝瞧,小声交谈,人人欢喜。
国都是升平,百姓的小日子过得也比别处惬意,有意愿从戎的姑娘,更多该在地方。
一步步来吧。
阮雪音耐心等她们走马观花,逛过三条街,方问阿香可有熟识的已经离营的姑娘。
对方答有。
是邻居家女儿,同岁,当初报军营,还是两人结伴去的。马车出闹市,一路西行又南拐,驶至一条苔藓青青、爬藤茂茂的巷子前,车宽路窄,再进不去。
巷子尽头横亘矮墙,可见门窗,是一整排相邻屋舍。“就是那里?”阮雪音轻问。
“正对着那户就是。民女家在东边,挨着的,夫人瞧见了么?门口一个青花盆,插着一杆文竹。”
瞧见了。女孩子们也都趴车窗边瞧。只能看到那盆文竹和一侧门框,主视野是那已经离营的姑娘的家。
门开着。
往里眺有个小院。
循捣衣声依稀可辨一个女子侧影正劳作。
“是她?”
阿香答是,“家姓方,唤作娣娣。”
娣这个字本为姐姐唤妹妹用,也不知是真起的名还是俗成。“她哪日离营的?”
淳风和柴一瑶都门儿清,同声答:“三日前。”
两位“主副将”委实上心称职,阮雪音很觉高兴,复问阿香:“娣娣可告诉过你,为何不愿继续了?”
几人嘴上对答,眼都不离巷子那头门中景,便见一小儿郎约莫五六岁奔入画面,拉着娣娣一通扯,听不见是要做什么,只看姑娘忙将一双湿手就着裙摆擦干,跟着往里间去了。
“那是她弟弟,老来子,家里宝贝得很,还说要想法子送私塾或请先生授课。素日都是娣娣照料。她家在城外有十来亩田,爹娘两个打理,家中这些活儿,便多由娣娣做,常日里都忙,农闲时好些。此番报女课参军,还是,”阿香露赧色,“还是我爹娘以俸禄说动的她爹娘,但,”
“但家中总共这几个人,她要参军,家务活就没人做、幼弟就无人照料;爹娘将孩子带去地里吧,正值春播,忙起来管不上,只能雇人帮忙,平添一笔开销;而俸禄不知哪日才有,便有了,要付雇人的钱两,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家里合算。”
阿香点头如捣蒜:“夫人猜得都对。原是看在俸禄的份上说试试,但娣娣一连半个月往外跑,不见钱两的影,家里又忙,终不乐意了,叫她回去。”
“她自己怎么说?”
阿香望一眼淳风,小声:“她也有些嫌累。说在家虽无趣,洗衣做饭带幼弟,还是比骑射上战场容易,更不用担性命之忧。”
阮雪音颇觉在理,淳风一脸无奈,早先语出惊人的黢黑小丫头道:“等她这般过上大半辈子,就知道还是骑射比较容易。若能建功勋,会过上比这不知好多少的日子。且此刻的日子也不是好好过就能过好的,哪日家中生变故或来日遇人不淑,连个退路都没。至于性命,要搏前程改命途,有些险该受。”
最后这句非常“竞庭歌”。阮雪音心想。而战场相较于其他地方,确实放大了生死、增加了风险。
这句之前的亦是大实话,许多道理原掌握在真体历过世事的人手里,无论长幼。
阮雪音深觉对方说得好,不再多言,又觉娣娣确不适合跟着淳风,至少目前还不适合,命继续往下一户。
都是车中女孩子们认识的、已经离营的姑娘的家,或在城里,或在城郊。各人放弃的因由不同,有嫌苦累的、有迫于家中或家外压力的,或如娣娣般两者皆为因的。
淳风原以为阮雪音是要寻摸“还有救的”劝说一番,却没有,户户远观,与车上女孩子们问答弄清楚每家每人情形。
情形各异,相同的是,她们又都过回了从前的日子。
“未尝不好。砒霜蜜糖本因人异。”城郊春更盛,阮雪音收目光向车内众人,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何选择,你们看得听得多了,才有适宜自身的判断。女课无论文武,其实一直讲自发自愿,且上了课、学了本事,也不能保证平步青云。我朝尚无女子入仕之例;君上虽准许淳风殿下练女兵,真上战场实是生死大事,可能得功勋,也可能丢性命。世事皆为赌,成算从一分到九分不等,而你们正跳进来的这个赌,”
她稍顿,极目车窗外,眸中山林色比阳春更盛,
“是个一分最多两分成算的赌。”
姑娘们皆有些变色,只听阮雪音再道:
“却也是个,一旦赌成,黄金万两不足匹的赌。是世代之光,千秋功业。”
日光似都为这句话大亮起来。
已过晌午,马车折返回城,沿路将车上女孩子们一个个送往家门口——已经这个时候,回校场练不得多久了,半日观瞻也该给她们时间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