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庭歌收到阮雪音书信那日,苍梧寒冻,师生十余人窝在烧着地龙的讲堂里,都觉一直不下课、不出门,也挺好。
却当然是要下课的。粉鸟丢信于窗台,竞庭歌展开只瞟了一眼,便知要紧,专程去了里屋看。
以至于御驾移进淡浮院,她全不知,读到最后一句“阿岩康健、一切安好”时门恰被推开。
慕容峋声起,竞庭歌反手塞信入袖中。
“左不过阮雪音的信,我一向不看,藏什么。”粉鸟过穹天,他刚望见了。
也是。竞庭歌自知心虚反易坏事,将那三张纸又拿出来,光明正大叠好,重揣身上。“方才臣又不知是君上。随便闯个什么人进来,自然得防。”
慕容峋桌前坐下。“这么长的信,三张纸,有要事。”
竞庭歌坐去他对面。“顾星朗抓了肖家的把柄,可治重罪,没声张,将那件事换出来了。算是又逮着一个。”
那件事,指公天下图谋。慕容峋听在耳,稍沉吟:“今日来找你,也为此事。”
“兰郁招了?”
“没有。物证不足,人证缺失,两司有意结案,你要不要出手。”
物证当然是有的,那账册一直在竞庭歌手里。
兰氏重罪,朝夕可定,拖到今日,只为引蛇。
“在诏狱吧。我去会会他。”
兰郁乃兰氏此代家主,三十出头,长脸长身,那双手臂尤其长,屈膝坐在囚牢角落,手臂搭膝头,仿佛两根垂在其上的绳索。
他身上确缚了铁索,沉甸甸,一眼望去,整个人如被藤萝捆绕。
面相倒还清秀,有几分文士气,只抬眼之瞬眸中精光昭示其商人身份——类似眼锋竞庭歌在上官宴脸上常看到,那是辗转于人世三教九流之间、与钱财利益常相伴的计算之色。
北国天光明,日色穿过头顶狭窄的铁窗,将满室枯草气味烘烤得更浓。
竞庭歌过去,在他对面盘膝坐下,裙摆散成圆。
“闻名不如见面。先生果非寻常女子。”
其声粗粝,不似文士反如武人。竞庭歌这才注意到对方手掌上厚茧,尤其虎口处——绝非拨算盘拨出来的。“兰公子原是练家子。”
所以被捆缚,恐寻常兵士制不住。
“幼时学了几年,家父不喜,令收心、好好习掌家业。”
“但公子不曾放弃,夜深无人时依旧勤勉,方成今日身手。”
兰郁嗤了声,“先生说得,仿佛亲见过我动手。”
竞庭歌视线从那掌中厚茧往上移,冬衣厚,仍不掩两条猿臂的力量感。“是想仗剑江湖,还是领兵报国?”
兰郁眼瞳一瞬空洞,然后再次以商人利光将那空洞挡住。“曾经都有。”
竞庭歌晓得谈话自这一刻方始,“后来发现?”
空洞被盖上,兰郁似也清醒过来,盯着竞庭歌道:“家父对我说,到我掌兰氏之时,无须领兵,经营好家业便可报国。”
经营好家业可理解为辅佐朝廷打理好盐政,确为报国之举。但“无须领兵”四个字,非常怪异。“你听说了吧,近来热事。”
自七月御史台弹劾兰家,中旬兰郁被从东陵城押至国都、扣于刑部司,日日围困牢墙,不闻外间风声。
对方保持目光等她继续。
“公天下之训。令尊言无须领兵、只用兴盛家业,是这个意思?”
兰郁保持着那目光和身势在阴影里许久。
忽后仰靠在暗黑的墙上,低低笑起来。
“我就说,就说啊。父亲走火入魔,竟信无稽之谈!”
竞庭歌心中登时铃响:“是预言?一个长胡子?所以教给兰氏的提点是什么,把持蔚国盐政?”
兰郁的神情不是被识破的诧异。
只是莫名其妙的怪异。“长胡子?”
因阮雪音信中一番分析与纪桓的家训全能应和,竞庭歌几乎要将之当作面前这盘棋的解法。
居然没中。“那是什么,你所谓无稽之谈。”
兰郁的眼神在阴影中闪烁。“本朝律法,惩行不惩知,先生要对兰氏开刀,须讲事实,拿实据。”
这是此谋高明所在。
时至今日已经相当了然。
她将那本帐册掏出来,工整放在地上、对方跟前,一页页开始翻。
说是帐册,其上不止于帐目,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时间与事件,人名地名。
“惩行不惩知的前提是,知行全无失。公天下之知,不成罪;私控盐营、祸乱国政,此行坐实,倾族之祸。”
兰郁垂眼看着那一页页记录。
面上无波,眼中意味被深藏在下沉的眼睑里也瞧不见。
“就凭这本难辨真伪的,造册?”
竞庭歌笑笑,“是草率了。所以我朝四十七位新晋天子门生,其中四十四位于上月被下派往举国各城郡,依照册中记录寻人摸瓜,人证、物证,至今日已经非常齐备。两司之所以一查数月未果,不过因方法不对——你们家很聪明,对我朝查案执法的路径、流程了如指掌,一应可被追溯的细节,通通在路径之外。”
“而你早有方法,却让刑部司、御史台无头苍蝇似地转。”兰郁深垂的眼终于抬起,其中波澜就此曝露。
“他们有本事查出关窍最好。但若数月都查不出,最后由君上新收的门生于一个月内力挽狂澜,”
“更好。”兰郁沉沉接上,“正合先生贬世家、拔寒门之策。”
“不也合你们公天下之策?选贤任能,良才治国,良才难道只能出自世家?真要求公允、平众生,拔寒门才是正道吧。”
兰郁眼皮跳了跳。
竞庭歌细体会其中意味。“其实你想到了对不对。这是个悖论,不像理想,更像骗局。”
“上官朔已死,上官家归祁,事已至此,无不可说吧。”他没答,反说了这么句旁的,极慢,似在自我劝服,又盯住竞庭歌眼瞳,“说与不说,于我族,还有区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