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半晌无动静。
“竞庭歌,求见皇后!”
她再禀,惊起月色阴影里一只枭。
门幅方在两瞬后开,阮墨兮身披凤袍出现,头上无珠翠,显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睡。
“春夜静好,先生火气却大。”她笑笑,逐婢子出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竞庭歌大步流星,反手关门。
“那时候请皇后关注宁安,寻找那头纰漏——是找纰漏,非造纰漏。”
阮墨兮瓷娃娃般的脸被室内灯火镀上薄薄油彩,一眼望去,那样虚假,像戴着面具。
但当然是她本人。
那面具从家国浩劫之后由她亲手铸造,然后一点点戴上,以求刀枪不入。
“先生忘了,我们说好要联手灭祁的。”她坐去桌边,示意竞庭歌也坐。
竞庭歌不意她认得这样快,一时怔住,旋即暴怒,压着嗓子咬牙:
“糊涂!残害无辜女儿,枉为国母!因此波及两国女课进程,得不偿失!事情败露,恐引国战!”
阮墨兮仰头瞧着竞庭歌气急败坏的脸,轻笑一声:“先生当初是如何做局灭阮家王朝的?不也以那私生子喜欢自己的妹妹为契口,煽动他起兵,借封亭关旧案和东宫药园案推势,最后亲手将其射杀,以此完成了蔚国扩张?”
竞庭歌面色稍凝。
然后猛撑双臂于桌上,凑近了自上而下盯死对方:
“我从不自诩好人。但听清楚你方才措辞——你我的做法,有本质区别。阮仲是真的喜欢阮雪音,也是真的有为君野心,我是用了这一点;封亭关和东宫药园,是既成事实,我的所有做法,都是利用阮家本就造下的冤孽;至于射杀阮仲,我不动手,就无人动手了么?成王败寇,他心有所求、决定起兵就是担下了相应的风险,可能赢,也可能输。结果他输了,那么历来亡国之君,非死即囚。”
阮墨兮眼中激赏,又添讽刺:
“什么阴谋诡计到了竞先生口中,总是有理有据。以你之逻辑,我也不过牺牲了几名原本无足轻重的孤女,却能借此搅乱祁西新区的局面,为蔚国谋机会——”
“她们都是无辜百姓!十几岁的清白女孩子!你也是女子,怎么做得出!”
“我也是女子!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人之下的皇后!又如何?依然是牺牲,被父亲当作筹码外嫁他国,不为夫君所喜,连孩儿都——”
竞庭歌觉得她提及孩儿时的神情语气,哪里怪。
“连孩儿都是费尽心力求来的。”阮墨兮恢复平静,眸中却散出疯狂,“他醉酒或梦呓,从来只喊你的名字。”
竞庭歌唯独对这道题毫无办法。
却心知要紧处不在此。
“你在外嫁之前,享受着至高荣宠。这荣宠是皇家给你的,那么他日若须为皇家牺牲,你也责无旁贷,所谓明码标价、得失公平,谁不是这样过的一生?且嫁你出去的是阮佋,与那些女孩子何干?你自觉受了委屈,坏了命途,非要报复,就去找始作俑者,而不是迫害弱小、累及无辜!”
她说到始作俑者四字时,阮墨兮嘴角分明牵出了嘲弄笑意,极淡,以至于她忙着将话说完,当时忽略了,
“而无论怎样费心力,你都得到了小皇子。他将来会是储君,你种种劫难,终不白费。”
阮墨兮闻此言,笑开来。
那笑意深凝了一会儿。
“先生方才言女课,无碍的。差池出在阮雪音急于求成,不顾战后诸多状况直接将女孩子们推入伤兵营,又疏于管制,方酿悲剧。这是她一人之过之疏忽,或该说是祁国朝廷的疏忽,对我蔚国女课,没有影响。”
阮雪音怀疑阮墨兮,出发点是崟国故旧余烬复燃。
而此刻对方坦陈,却是句句谋的蔚国大业。
竞庭歌一时难分辨,恰好方才指出的第三桩祸患、亦是最大祸患,可以帮助判断。“此事本身,太过恶劣,一旦败露,你是蔚后——”
“不会的。”阮墨兮笑打断,“那些作恶的崟兵已经被薛战秘密处决了。帮我从中传话排布的人,绝不会被找到,至少不会太快被找到——”
“帮你排布的人还活着?”
阮墨兮一怔,旋即抚掌,“就知道先生行事,狠辣果断。嗯,这人是该杀,死无对证才万全。但他还有些用处,便暂留着。且我常在苍梧,最多不过驻棉州,在世人眼中又是绣花枕头一个,谁会往我身上想?”
最后这句之前竞庭歌还抱有些许侥幸。
听她说完,方知此女长进的不过是些皮毛功夫。
登时火气再冲,冲上来又发不出,最后化作冷笑:
“阮雪音已经想到你头上了。她去宁安大半个月,花了十天摸清状况,然后只花了不到两日便排除旁的可能,将八分怀疑投到了你身上。你是不是忘了你这位六姐姐的能耐。她甚少出手,乃因心性,但此番,你触到她逆鳞了。她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