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在上升,暑气在蔓延,人群加剧了南国盛夏的热,叫素来沉定的祁君陛下也心浮气躁起来。
“爱卿所言甚是。”他神情语气依然沉定,“但朕,坚持方才决策。”
只后面这句话显得心浮气躁。
因他鲜少这般直驳臣工谏言。
纪平到此时仍有放弃的机会,只须跪下道一声“君上圣明”,然后百官跟随,山呼了局。
他确实跪了下去。
说的却是:“请君上三思!”
其后臣工中竟有八成跟着跪,请君上三思。
这数目远多过檀萦被诛那日、以肖子怀和纪平为首谏言新政的文官。
阮雪音第一瞬以为他们是都被纪平说服拉拢了。
很快反应此刻较量在局内人看来是国制之争、输赢之弈,在局外人看来,不过就是调哪里的兵赴边。
而平心论,调地方军确实好过调禁军,这些喊三思的人当中,该不乏赤诚者。
顾星朗听着看着,无甚反应,一晃眼见鲁聪仍杵在场间。“还不去?”
不想三思、不会改决定的意思。
“是!属下,去了!”
这声“去了”实在不像是对顾星朗说。
阮雪音持续盯着纪平,终于瞥见他伏在地上的十指之中,左手小指抬了一下。
她立时转去看鲁聪,对方已开始招呼街上射声营的兵士集合,便要往城北去。
“来人!”她赶不及给顾星朗使眼色,这般景况也不容明说,径直开口,“鲁聪怠慢军令,藐视主君,至此刻仍在拖延、意图不轨,速速拿下!”
鲁聪召集兵士的动作并不慢,反而很快、全无拖延,所以这是阮雪音的欲加之罪。
但她不得不先下手为强、阻止此人回去领射声营精锐,只因他和纪平的往来小动作已经全数落入了她眼里——已在城北的彭望,将回城北的鲁聪,此时看着顺从,说不得便会在这头谈崩之时,率众起兵。
她并不知顾星朗还握着稳稳的神机营九万兵马。
纪平因这一声抬头,神情变幻莫测,半晌道:
“皇后这是要越俎代庖,当着主君的面、却不请主君的意,直接行生杀予夺之权?”
宁安暴乱时便有传言:祁后野心勃勃,以女课为契机培养举国势力,甚至推段惜润上位也是为他日自立为女君做准备。【1】
不久前在边境,上官宴更以此提醒顾星朗,阮雪音或在要紧时候被扣天大的罪名、以推局势,不得不防。【2】
故纪平此句出,顾星朗立时警觉,脱口道:
“皇后与朕一体同心,她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纪平眉眼间露出极淡的,似嘲似欣慰的得色。
其后乌泱泱臣工皆因这话一凛,默默相觑。
这样一句话,并没有比皇后权重、堪比天子的流言好到哪里去——主君对中宫言听计从,在流传下来的所有史料里都不是好事——尤其前一刻顾星朗才命鲁聪回射声营点兵,后一刻阮雪音便令抓人——君上竟不以为忤,反而立即改主意、还全力回护。
应该说如斯景况,比那流言更骇人:有朝一日皇后要君位,君上难道也说给就给?
“事急从权。”顾星朗一眼收得群臣反应,已是明白过来,波澜不惊道,“皇后素来冷静,忽有此令,定是察觉了被朕忽略的细枝末节。”
他转头看阮雪音。
阮雪音翻身下马,御前长拜,“臣妾失仪,擅作主张,任凭君上责罚!但确如君上料想,臣妾此举,防的是禁军叛逆、为祸社稷!”
她确定顾星朗不想反复拉锯。方才给机会,纪平不接,他旋即直驳其谏、坚持让鲁聪带兵赴边境,就是准备要开战。
她亦认为时机已至,于是捅破窗户纸,直接点火。
顾星朗心上了然,面上诧异,“皇后是否多虑了?禁军乃朕的亲卫,十年效忠、兢兢业业,从未出过纰漏。”
“禁军的问题,景弘八年末信王谋逆时,已见端倪。”阮雪音恢复一贯冷淡,字字平缓又清明,尤具说服力,
“那期间君上在韵水,对国都这头暗潮少观瞻,也便不知禁军营中曾有传言。”
顾星朗微挑眉,旋即笑,“是说朕已崩逝于白国或南境了吧。此事不算秘密,彼时沸沸扬扬大概半个青川都有耳闻。”
“非也。”阮雪音摇头,身正声更正,“据臣妾查实,正是檀氏闹霁都、纪平大人谏新政之日,自百姓家中搜出的那句: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信王谋逆期间禁军内部或有人秘密进行着某种煽动,此一项,阮雪音从那年冬一直念叨到今年春。顾星朗因此百般查探,始终不得要领;阮雪音亦在去岁让淳风借操练女兵之便打听,淳风甚至说纪齐那里或有答案,可一直也没个结果。
顾星朗以为她是近来拿到了结果,没及同他说;
就像他囿于帝王心术并未对她托出神机营的储备,临到此刻其实可以告知了,也没来得及。
但阮雪音并没有拿到所谓的结果。
这只是基于推断的一个诈。
是她关联全盘、虽无时据却九分笃定为事实的,一个诈。
远在人群边缘的纪齐如坠冰窖。盛夏炎炎,但他僵直不能动。
顾淳月离他太近,感受太分明,几乎在同一时间确定,阮雪音说中了。
而无论这句话是确实的结果还是一个诈,顾星朗都喜闻乐见。“从未听皇后提及。”
“臣妾也是最近才肯定。之所以没立即禀报君上,只因不愿在时机未成熟时牵扯禁军,惹出动乱。”
顾星朗面色微冷,“而此刻,时机成熟了?”
“是。”阮雪音依旧清泠泠,是艳阳之下焦灼之中唯一凉荫,“反贼蓄势已足,谋逆一触即发,臣妾恳请君上,抓捕逆贼,整肃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