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风再也没办法像过去般,骂一声“臭小子”然后将人拖出来。
她为这神情这句话里的距离和失魂落魄,难受至极,比在重华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姐尚有宸儿,有他们这几个兄弟姊妹,纪齐有谁呢?
兄长因他而死,偌大的相府空空如也,满园夏色,确如炼狱。他只能躲在见不到日光、见不到家中任何景致的这一方狭窄缝隙里,才能不被懊悔与愤怒吞噬,勉强活着。
“也许你愿意去一趟镇国寺。”淳风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用,除了这一句。嫂嫂真是谋局布棋的顶尖高手,不仅环环扣住且能让每一环互相套用,同时情理兼具,半分不输九哥——应该说在情之一项上,嫂嫂更胜一筹。
纪齐茫茫然看着她。
“纪平被送去了,”淳风轻声,然后凑到他耳边气声说了后半句。
暮色渐临,城内兵戈声渐止。
第一个跑进挽澜殿回话的宫人说,淳风殿下已带着纪齐将军去往了镇国寺。
第二个宫人跑进来,道御医已经开始煎药,一个时辰后会亲自送来。
第三个进挽澜殿的是顾星漠。
“崔义的人头带回来了。在柴一诺那里。如何处置,”他望一眼龙榻上的顾星朗,“只能嫂嫂定夺了。”
非是阮雪音有所顾忌,实在不愿处理这种事。“让柴一诺先保管吧。君上晚些肯定会醒, 届时再定夺。”
顾星漠便简要述了战局始末, 又述军民伤亡状况,“具体数目,暂时没有,臣弟尽快在三日内拿出说法, 再来禀明九哥和嫂嫂。”
阮雪音点点头, “百官们呢?”
“初时都在正安门外跪着,约莫是九哥无旨, 不敢擅动。后来打得厉害了, ”顾星漠一嗤,“还是保命要紧, 一个个都开始跑, 能躲过刀光箭雨的,此刻大概都在家中了吧。”
“那就在家中吧。派人去守着便是。”
“全部软禁?”
“全部。一只蚊子都别放出来。”阮雪音从前觉得这种话可笑,此刻方觉适用时是真好用,足以表坚决, “也不许他们书信往来, 盯紧了, 宁可日夜换班, 切莫疏漏。”
“是。”
“禁军四营如何?”
“彭望已领屯骑营北上了。”
这倒是个看着粗枝大叶实则无比精明的人物。阮雪音断定他没第一时间北上, 而是带兵候在勿幕门, 获悉城中景况、觉得会输之后, 赶紧奉君命拔营, 表忠心, 也暂离是非之地。
“其他三营呢?”
“神机营自始至终是咱们的,想来嫂嫂有数。虎贲校尉本在宫中驻守, 于未时三刻出宫,说要遵君命领兵南下, 去白国驻扎。”
“你没让他去吧。”
“臣弟说此一时彼一时,局势改变, 君上的意思或也会变,还是留在霁都候命。”
阮雪音赞许, “然后放他回虎贲营了?”
“交给神机校尉了。”
“做得好。”
顾星漠本有些为这番自作主张忐忑, 闻言松一口气。“射声营——”
这才是最麻烦的。阮雪音沉吟片刻,“待会儿你出去,总归要交代柴一诺暂时保管崔义的人头,便请他稍待, 就说君上喝完药,自会传他觐见。”
是也不让柴一诺立即出宫的意思了。顾星漠心中了然, 再望龙榻, “九哥不要紧吧?”
“无妨,太累了而已。”想及淳风嘱咐,阮雪音忙问:“你如何?”
顾星漠一怔,反应该是姐姐多嘴,一展胳膊抖擞道:“嫂嫂瞧我像有哪里不适么?”
瞧着倒真是很精神。“那是淳风弄错了?你装的?”
“不瞒嫂嫂说,”顾星漠面露赧色,“躺久了是真不适, 离开岁羽轩前真像是病了, 结果一出宫门一经事,尤其打完这场仗, 全好了,我也觉惊奇。”
阮雪音哭笑不得,再看小漠, 今年十五了,已有堂堂男儿样,个头比初见时不知长了多少。
“先这样吧。去跟柴一诺交代一下。余下小事,你拿主意便好,拿不准的,再来请示。君上也快醒了。”
顾星朗醒在太医局的汤药送来前。
暮色已黯,柔得发灰的日光若有似无投在玉白的龙纹锦帐间,太柔了,团团影子像本就织于其间的暗花。
他看了会儿那些花影方转头,见阮雪音坐在不远处玫瑰椅上,拢着手,合着眼, 呼吸清浅。
棠梨瞧见主君睁眼,便要出声,顾星朗摇摇头,她只得噤声。
但阮雪音还是醒了, 本就没完全睡着, 一眼望见顾星朗如墨的眼瞳,起身迈步,步子还稳健,却快得像是飞过去的,“如何?还冷么?还是热?这会儿觉得哪里不舒服?”
顾星朗笑,“七月暑热,谁说我冷?”
“去夏你就说,天气越热,越觉周身有种寒意。当时给你把脉,不觉如何,后来入了秋,没了症状,也便没管了。”阮雪音一口气说完,如叨家常,语气、神情全无异色。
顾星朗安静感受片刻,道:“在正安门外时确觉得冷,这会儿好了。”
最难捱其实是与她争辩时,因为难捱,话说得也难听。他想起来了,一咳道:“我是倒在鸣銮殿前了?”
汤药便在这时候被送进来,阮雪音接过,舀起来抿一口,确认没问题,冷热也合适,方喂给他,“是。说倒就倒,要吓死人。”
顾星朗见她全无恼意更不提彼时不快,更过不去,“小雪——”
“先喝药。”
吃饭不认真,再好的东西也白吃,喝药同理。老师说的。
才犯了错,顾星朗不敢不听话,一口接一口吞咽,比从前蹙眉更甚,“这太医局的药,一年比一年苦,今次又谁拟的方子?朕定要——”
“臣妾拟的。臣妾知罪。待君上喝完药,任凭责罚。”
阮雪音答得平和顺畅,顾星朗心内呜呼哀哉。
“苦些好,这药啊,苦才有用。刚才我没说完,哪个御医拟的,定要好好嘉赏。”刚醒,头还痛着,这一番绞尽脑汁实在夺命,“原来是你,想要什么?”
阮雪音不接这话,只瞥一眼碗底又舀一勺起来,“还有三口。”
顾星朗赶紧张嘴。
一碗药终于见底,阮雪音命人收拾了,见温水呈上来、他亦开始擦脸净手,后退一步,裙摆一提,龙榻前跪下,肃声道:
“臣妾今日,在外,僭越犯上,在内,拟方有失,听凭君上发落。”
寝殿内侍奉的都是“自己人”,以涤砚棠梨碧桃三个为首,其他几名挽澜殿宫人也都明白君上不可能为任何事责罚皇后,多半闹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