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初入窗棂,极淡的光泽在床幔间打出花影,阮雪音艰难睁眼,只觉头昏脑涨,浑身骨头都似错了位。
她脑中一片空白,连清晏亭饮酒的画面都无,茫然盯了近在咫尺的顾星朗好一会儿, 方从彼此都未着寸缕的后知后觉中,拾起来些走失的片段。
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右脸枕掌心继续盯他。五年了,他比二十岁时更好看,少年气褪去,眉眼轮廓越发清晰突显,风度翩翩又锋芒毕露。
这才是一个男子、一位年轻君王最好的时候吧。
一夜无梦,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她却厚积之后忽然醍醐灌顶似的,觉得他种种做法无须被劝谏了。
她一直知道他是对的,道理在那晚的鸣銮殿已经说透。类似的话阮佋也对她和阮仲讲过:
皇权因何而立,便得因何而固。【1】
从前他无须狠厉,只因时候未至;今日这一劫,他必须要过,帝王之劫,劫后便是更上一层楼,一统天下,山川永固。
阮佋说他们走过的路顾星朗早晚要走,实非虚言。可谁又能说,他走上这条路不是被一场跨越百年的阴谋、被一群智者谋者联手逼迫的呢?
以他之能,原本真的可以另辟蹊径。
这也是她虽知利弊如此, 仍一心想劝谏的根由。
她实在对他抱了这世间最美好最远大的期待, 希望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最漂亮的姿势,完成最精准的正中靶心。
放手吧。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只好让他走该走之路,那条孤道,而她该始终保持一名谋士对主君的赤诚相护,和一个女子对心爱男人的至情至性。
这段凝视的光阴被床幔上花影拉得格外长,长到室内大亮,阮雪音枕着脸的手都发麻,顾星朗终于睁眼。
他可没饮酒,记忆皆新,看见她的脸先是意味深长笑,然后问:
“还好么。”
阮雪音摇头,“浑身都疼。”
“一会儿瞧瞧。”顾星朗声更低,“若有不妥,还须及时上药。”
她昨夜十分过火,他初时还悬着分寸,后来实在被她勾得失控,也便没了轻重。
阮雪音怔了怔方听懂这话, 顿觉身上各处都烧起来,往后稍退,“近来虽不用早朝,你有许多事要处理吧。”便扬声唤人,让备水备早膳,复对他道:
“起罢?先用早膳还是先沐浴?”
顾星朗难得选了先用早膳。
一顿早膳,他是吃得狼吞虎咽,阮雪音酒后不适,酒后胡作非为又加重不适,从头到尾喝粥饮羹,半点儿旁的都进不下。
饭后梳洗毕,阮雪音帮他更衣,都停当了,字斟句酌道:“有件事要同你说,最多一炷香时间。”
顾星朗并没有那么着急走,自然答应,随她回到寝殿桌边,看着她拿出墨玉镜,和四张黄麻纸。
纸张落桌面,他才看清四张都是破的,角落里有细细密密的,字?
阮雪音将墨玉镜递给他。
他便随手挑了一张开始看,很快蹙眉,手放下时面色已经冷透。
“我不知是谁传的,你也不必问。”她其实知道,总共四回提醒过她的宫人的脸,她都记得,后两回有备而去,记得尤其清楚。
顾星朗冷笑,“既能传到你手上,必在宫内,我不问,你不说,但查得出。这样的人,你也要护?”
阮雪音摇头,“非我要护,而是你查不起。宫外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你还要在宫内造巨浪么?”
这是一句明智之谏,顾星朗无话可说。
“传信的宫人若非忠君之士,这宫里早就乱了,所以我认为,他们也仅止于传信,报一饭之恩吧。”
顾星朗方才看的正是竞庭歌身死一张。“所以昨夜醉酒,是为这个?”
“所以那天夜里你脸色不好,也是为这个?”
顾星朗盯着那几张黄麻纸,又拿墨玉镜将剩下三张一一读了,方答:“是。”
“几分可信?”
“说不准。”
“已经不能看着我说话了么?”
顾星朗因此言再蹙眉,抬头看着她。
“所以现在的蔚国,是上官宴当政。”阮雪音继续问。
已经都知道了,无不可说。“他将慕容峋的辅阁直接扩充,选拔贤能,按新政筹划重组了朝堂中枢。辅阁以上官宴和陆现为首,所以名义上,是两人共当政。”
“名义上?”
“彻底退出白国、将青川之南都给我,是上官宴的决策,陆现并不同意。”
“所以实则是上官宴一人当政。”
“至少他权柄更重。”
“他这是,徇私卖你人情?”
“你认为他会?”
当然不会,阮雪音这样问,正是想说他让得太容易,不是一统青川应有的路数。
“你让上官妧来祁宫,究竟为何?”显然顾星朗认为上官宴此举,是因其妹在这边,还有后招。
“她想进寂照阁。”
“凭何?”
“凭我们也想进。”
顾星朗嗤一声,“我已经不想了。”
“那便夷平它。”阮雪音忽沉声,素来清冽的眸子变得晦暗,切切看入他眼瞳,“若河洛图与不周山一样是谎,证明给世人看;若不是,也证明给世人看。”
顾星朗听不懂她这句话。就像他近来越发捉摸不透她所言所行。
“无论是与不是,证明的结果都会一样,你会坐稳这君位,顾氏,会壮大这江山。”阮雪音继续道。
日头已高,折雪殿之通透不逊承泽殿,明光自四面八方涌进来,晃得顾星朗头晕。“她依然蠢得,不觉你会过河拆桥、在拿到河洛图之后杀她灭口?”
当然,却不因蠢,而是她手握着顾星朗的命,笃定她不敢更不能杀她。“觉得我不会杀人吧。”说出口的理由比真实缘故要苍白。
顾星朗再嗤,也深深盯她,“你会么?”
“有必要的话。”
顾星朗闭眼一瞬。“打算何时让她进去,我来安排。你不要动手。”
阮雪音苦笑,“我不能取人性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