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名禁卫林立在寂照阁前,分明奉君命、一切遵皇后示下,真听到这句令,没人敢即刻行动。
那毕竟是,寂照阁。
百年无声的规矩居然重过一句现世的、明确的天子令。
阮雪音一身如月亦如夜的暗湖色宫裙,拢手立在大开的青石门当中, 风动轻纱有如谪仙,其声渺渺,也似从云中来:
“放胆进。没有河洛图,没有金顶耀,玄力、神谕,阴谋谎言而已。倒是有佛祖一尊, 合该一拜, 你们进去了,就都明白了。”
底下众人的神情这才有些松弛, 跃跃欲试又犹豫不决。领队壮着胆子直面凤颜,受阮雪音明确一点头的鼓舞,终于抬手示意,带着众人踏入禁地。
阮雪音怀揣那些残页急着处理,本要就此离开。
还想听听上官妧是否已全然闭嘴。
遂站在外间竖耳凝神,做好了万一她“疯言疯语”的准备。
却持续安静。天地间分明风声树声、脚步声与兵器哐当声交错不绝,夜枭也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但就是因缺了上官妧的声音,显得异常安静。
阮雪音抬头望月,觉得真是圆,明夜还会更圆么?
她还会看到明夜的月圆么。
脚步声远了,消失了,只剩子夜杂声。
许久后又响起,变近,她回头,便看见领队带着三名兵士各据一角抬着上官妧出来。
上官妧大睁着眼,大张着嘴, 嘴在动, 正说话,却半点听不见声。
经过阮雪音时她恶狠狠瞪她,嘴动得很快,似在咒骂。
这姑娘声是好听的。阮雪音想起来二十岁初见时光景。可惜了。
夜风带着浮云在高高天幕奔袭,一次次遮蔽圆月,又一次次成为过客。
阮雪音对禁卫交待完一切,走回承泽殿,本想悄悄更衣入榻,却撞上顾星朗人在中庭。
象牙白的寝衣,暗夜里霜一般。阮雪音平静走近,“没睡?”
“担心你。睡不着。”
“结束了。进去说吧。”
顾星朗微启口,忍住了,穿过正殿走进廊道,方轻问:“东西呢?”
“什么都没有。但很震撼,你得空去瞧瞧。”
顾星朗站定,转身看她。
“真的。”阮雪音便也转身,十足坦诚, “与所谓的不周山洞穴一样, 谎言罢了。百名禁卫都进去看了,足以佐证, 再过一阵子,整个青川都会知道。”
“他们知道他们该知道的。我也得知道我该知道的。”
“事实如此。你不相信,我亦无法。”
顾星朗一时觉得自己多疑。
一时又觉阮雪音五年历练,竟也到了撒谎叫他看不出的境界。
“我总是信你的。”话已至此,无谓拉锯,顾星朗微一笑,“走,睡觉去。”
“折腾这么许久,我想再洗漱一遍。你先去,我就来。”
“我陪你。”
盛夏衣衫薄,件数也少,暗湖的轻纱层层褪,连片纸屑都无。
顾星朗为何要陪,两人都心知肚明,以至于如雪肌肤不夹带任何而直接展在烛光间那瞬,空气中弥漫的居然是失望。
“有时好奇,老师究竟是怎么喂养你的。”顾星朗不想让这种失望太明显,说话掩盖,“永远晒不黑似的,一年四季,白得发光。”
阮雪音猜他是检查完了,笑笑道:“你在一年两百日不见阳光的地方生活二十年,也会白得发光。”
顾星朗便从后抱住她,流连青丝中、颈窝间细嗅,“香味也已不用熏染,由内而生了。”
这是还没检查完?阮雪音失笑,由他,懒懒道:“明早的生辰面可有要求?配哪几样小菜?”
“近来太累,今夜又晚,明早容你偷懒,让他们煮吧。”
“看明早能否起得来吧。”阮雪音顺从,“君上还熬得住么?臣妾禀一禀今夜始末。”
她浓墨重彩讲那些关卡谜底。
以至于最后一间石室内的景象分明震撼,对比前头历险意味十足的段落,竟显寡淡,加之并没有传说中的河洛图,更教人无从咀嚼。
“明晚去看看。”顾星朗照单全收。
这一夜阮雪音睡得格外沉。
许是了结完一桩大事,许是明日要临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她觉得睡眠珍贵、人世珍贵,整晚抱着顾星朗的胳膊十分香甜。梦里他、朝朝、竞庭歌和淳风都在,春和景明,岁月漫长。
而因彻夜焚着的龙涎香里添加了过足的安神之物,顾星朗这一夜睡得虽沉,阖眼前却十分忐忑,只怕第二日醒不来,更早时反复叮嘱涤砚要准时来唤。
七月十五,辰时过半,涤砚蹑手蹑脚出现在凤榻外帘帷边。
顾星朗应声睁眼,直瞧见阮雪音呼吸沉沉嘴角带笑,觉得满足,小心翼翼将手臂从她怀抱中抽出。
朝堂剧变,例来从上午就开始的臣工贺挪到了中午,但顾星朗用完早膳仍是郑重梳洗,换了身相当隆重的袍子,去往鸣銮殿。
十三皇子顾星漠已遵旨候在殿外,听得动静,回头,惊异于九哥这就收拾停当了,旋即感叹如此阵仗的衣装居然仍被穿出了翩翩意,晨光里飞扬,如天神降世。
他行礼,对兄长道生辰吉乐。顾星朗笑让他跟上,兄弟二人便前后脚踏入大祁的天子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顾星漠如坠云雾,许多年后回想依然觉得不真实。
九哥拿出墨迹尚新的传位诏书,命他接旨。
顾星漠立在空旷大殿内好半晌说不出,动不了,云雀掠过宫檐扑扇翅膀的声音大得像在耳边。
然后他听见九哥说,会在天长节典仪上下一道罪己诏:平叛虽必要,却让百姓受苦受牵连,此罪一;自己的妻子、大祁的皇后被卷入叛乱,身为夫君,他难辞其咎,此罪二。
洋洋洒洒还有许多词,顾星漠渐渐听不清,勉力在越发模糊的意识里挣扎,终于浮出,扑通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