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让那只鸟多等几天。
她都没来得及去相国府。
含章殿内,众臣屏息。首当其冲一人年约四十,个头不高,讲话温吞,名唤彭进,乃从四品城门领。
彭进身前约一丈处的地上,哀哀躺了一只大鸟,通身粉羽,羽毛尖端隐隐泛浅金色,正自低鸣。
竞庭歌蹲在近旁打量其左翼上箭伤,眉头深蹙,终是伸手拍了拍它脑袋,站起身来向龙座上慕容峋一拜,“此鸟伤得不轻,还请君上尽快送往太医院救治。”
殿中依旧安静,众人俯首,眼中风云变幻皆映在莹黑地面上。
慕容峋没下旨,盯着她手中那张信纸道:
“信上内容,先生还需解释了,再论如何处置此鸟。”
竞庭歌挑眉,暗忖你什么都清楚,救鸟要紧,何必在此拖时间走过场?
但满朝文武当前,她确得依着规矩来,方不枉长久以来对方护自己在蔚宫。
“此为诬陷。”她答,“这信不是我写的。”
“但,”彭进开口,温吞而诺诺,“此信件确是从粉羽流金鸟翼间搜出。先生抵赖不得。”
竞庭歌回身挑眸看他,既冷且烈;又转了视线去看群臣中一位赤衣官袍长者,年近五十,须发尚黑,眼睛与脸一般圆,嘴角天然上扬,不笑而自成和气,正是御史大夫陆现。
“陆大人怎么看?”她突然问。
陆现似没料到她会调了矛头向自己。至少是假装没料到。
他略一沉吟,生就带笑的脸上一派清和,“竞先生既说不是,”他抬眼向慕容峋,“君上,其中或有误会。”
竞庭歌心中冷笑,懒待看他惺惺作态,也转而向慕容峋,“连陆大人都这么说。君上,未免损伤无辜,先将此鸟治了,是我通敌叛国还是有人故意诬陷,一查便知。”
“君上明察!”只听殿中扑通一声,彭进跪下,因为温吞而诺诺,那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诚挚有力,“微臣不知个中是否有差池。但我们不小心射下这只鸟时,确实当场从其羽翼间搜出此信。不止微臣,好几名将士都亲眼所见,若非如此,”他看一眼竞庭歌,
“臣不敢在含章殿上冒死进谏。”
他重咬了“冒死”二字。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人敢随便动竞庭歌。
“亲眼所见。”竞庭歌笑起来,“当时都有谁在场,谁将此信搜出来的,庭歌不惧一一与他们对质,更不怕君上严查。”她再次转身,看向跪在地上诚挚而诺诺那人,明明只是对他说,声调却异常高,仿佛要让全殿人听见,
“我本不愿当场撕破脸,彭大人,”她声音清亮,“粉羽流金鸟自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未被射伤或者射杀,盖因它们穿行云间,根本不在人为射程内。”
她说的是“它们”,不是“它”。陆现眉心微动。
“我的鸟随我入苍梧已经五年,深谙此间地形与规矩,鲜少在人前露面;真要传信,更不会去城门附近低飞惹眼,让你们就此射下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大鸟,其鸣哀哀,左爪上纤细腿脖子间一抹极淡且旧的湖色似纱似线,若非有意去看,否则根本瞧不出,
“最重要的是,这只是我师姐的。我用我师姐从霁都差过来的她的鸟,往锁宁城传信,向崟君泄露蔚国军政机要,我脑子被驴踢了吗?”
慕容峋听到这句实在想笑。费大力气憋住了。
“先,先生与祁国珮夫人是同门师姐妹,珮夫人是崟国公主,”彭进伏在地上,虽诺诺却出口有章法,全不似一介碌碌武将,“先生又生在长在崟国,与珮夫人,”他停顿,犹豫半晌方讲出来后面两个字,“勾结,一起为崟君谋事,不是不可能。”
“哈!”竞庭歌冷笑出声,看着伏地之人如俯观蝼蚁,“我若欲为崟君谋事,还千里来苍梧作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珮夫人不也去了霁都?”
竞庭歌不动声色再瞥一眼陆现。
“你今日所言所行是何人授意,我心中有数。至于你方才说珮夫人入霁都,彭大人,”她走过去蹲下,死死盯着他,声量依旧高昂,“此话你敢去对祁君陛下再说一遍么?听雪灯亮,珮夫人宠冠祁宫,是祁君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含沙射影暗讽她为细作为崟君谋局,如此诋毁,连带着将祁君陛下之圣明也一并踩了,如今还,”
她站起来,回转身看一眼地上粉鸟,
“为陷我于不忠不义而动手射伤了珮夫人的爱鸟。这笔账,你是等着祁君陛下来找你算么?”
“先生莫要动此大气。误会而已,不值得于朝堂上争执,小事化大。”
“小事?”竞庭歌闻声再转,看向终于开口圆场之人,正是上官朔,“相国大人,庭歌入苍梧五年,来时虽是乱局,也因为种种原因与诸位有些过节——”她扬眸看向殿中众人,一如站在沉香台上远眺青川山河,
“时至今日,乱局已解,庭歌与诸位一样为当今君上谋事,俯仰无愧天地,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做对蔚国不利的任何事。”
她收回目光,重新向上官朔,“相国大人,今日诽谤诬陷,且不说彭大人他们决意要个说法,如此屈辱,庭歌也受不得。”她正了身姿朝慕容峋长拜,“还请君上彻查此事,也好向祁君陛下同珮夫人有所交代。”
慕容峋沉吟片刻。
“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如此场合,只抬过人,没抬过鸟,他颇觉怪异,顿了一顿,“好生医治珮夫人的粉羽流金鸟,必得照料至完好如初,若少了一根,”是鸟不是人,不能说头发,“一根羽毛,拿太医令本人是问。”
霍启应了,即刻吩咐下去安排。竞庭歌见他避重就轻不言查实之事,待要再开口,殿中忽又有人发声,却是陆现:
“竞先生一口咬定此鸟为珮夫人所有,”他事不关己,和气一笑,因着嘴角天然上扬,也不知到底笑没笑,“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这世所罕见的粉羽流金鸟倒有两只。”
慕容峋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辗转于霁都、蓬溪山和苍梧三地的传信鸟是同一只。
“三只。”竞庭歌高声答,满殿清越,“我老师、我师姐和我各一只,分别为我们师徒三人传信,互不通用。任何一只粉羽流金鸟都不会听除所有者以外的另两人使唤。”她低头看一眼地上粉鸟,“我就唤不动它。它只按我师姐说的办。”
陆现显然诧异,一壁点头,又颇感慨,“原来如此。可惜但凡我们有幸远观到此鸟,都仅一只,此刻无论竞先生说有几只,也都无从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