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宁氤氲,一年里总有两白日如今日多云。云层团团晕着灰,像是随时都能挤出雨来。
“你若想留他的命,现在就可以劝了。”顾星朗低声,“无论他在皇宫留了怎样后手,看样子都已被慕容峋清理了个干净。”
“那无影林阵由祁太祖所创,”便听凌霄门下慕容峋道,“我一直钦佩,从前同肃王操练过数回,没有真正在战场上见过用过。崟宫是适合的,高竹丛生,枝叶密匝,我甫一入宫门便感觉到了。”
阮仲依旧望着满城氤氲,并不看他。
“总共三百吧,都在那里了。”慕容峋一指门楼东北向的宫阙,该有那么一处,只街道上众人看不见,“真是勇士,个个身手了得我都舍不得杀。但刀剑无眼,战场上不是舍不得就能留命,他们为你卖命,便只能殒命,仲兄,”
“无影林阵不是非在高木林间才能用。”阮仲持续看着满城氤氲,“这战阵我也不止排了三百人。六百。”
那风声起于他话音落处。
嗖嗖响在城中檐顶并较高建筑的二三层之上,但见主城道上站驻的蔚兵从南至北一个个倒地,悄无声息地,只风声如雷,飞身如影子的崟兵们手头长刃在速移的身势中劈出银光。
“放箭!”慕容峋急声。
“慢着!”阮仲大喝紧踩在对方话音上。
檐顶层楼间风声刹,同样伏在高处占据有利位置的蔚兵们纷纷箭满在弦,只没松手。
“你是真不怕我杀了她。”
竞庭歌已觉脱力,若非被阮仲提着几乎要站不住。
“真要杀,阮雪音都不阻,我阻什么。”
阮仲稍怔旋即笑,似叹似笑,“我崟国的满朝文武呢?带他们过来,我有话说。”
“我可以拒绝。”
“三百忍兵的战力要拖到北境兵马至,难是难了些,并非不可能。”
“顾星朗不会帮你了。”慕容峋难得深静,“他这时候再出手救就是傻瓜。封亭关的几万人敌不过祁蔚合力,这一路南下,都不知折损几何。”
“所以让你带我的臣子们来,还听不懂么。”
慕容峋亦稍怔,想与竞庭歌交换眼色发现只能看见她脖颈间血红。“带过来!”
文臣居多,占了大半;武将们尤其被五花大绑紧紧捆缚着双手,至门楼前,仰面朝阮仲高喊:
“臣等都非贪生怕死之辈,君上要死战,臣等以死相陪!”
慕容峋兵临城下,血性的武将一马当先,很多怕是已经殉国。仅剩的这些,衣袍战甲上亦是血迹斑斑,喊话这人双目猩红,该也经历了鏖战。
该是林崇的旧部,两月前追随阮仲兵变的将领之一。
便听其余文臣也都肃声,高道“以死明志”。
被擒被缚难于还击,也只能是一死了。阮雪音心中苦涩,阮仲面上却仍有笑意,看着慕容峋再道:
“我还想见我的子民,锁宁城百姓。”
“我未伤百姓,有也是误伤。人人都还好好关在门窗里。只是你想见,他们未见得敢开门开窗。”
主城道西侧中段,二楼,一声吱嘎。
有人探头,是个老者,须发半白,双手撑窗台。
又一声吱嘎。
再一声。
楼廊下门也一扇扇开了,男女老少或整洁或狼狈走出来,都怯怯的,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满城血腥气,黑甲褐甲的尸首还错陈街巷间。
“上个月也是站在这里,我与丛若谷论君道,说愿改世袭为禅让,能为大,”
被缚的群臣中有人躬身,该就是丛若谷。
“不是权宜之计。真心话。”阮仲继续,“崟国三百年国史,我是在位最短的君,尚没为此国此民做任何事,只引来纷乱与战争,愧对当日门楼上许诺。”
他愧而不卑,站得笔直,仍牢牢钳着竞庭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推行禅让制,会改许多旧制、重立新规,包括让女子上学堂、入仕途,包括男子只能娶妻一人,国君为表率。”
他再次笑起来,是这些年阮雪音见他笑得最多的时候,
“都听着像大话吧。因为没有机会了。你们大可以认为是人死前的扬旗,为流芳后世说的漂亮话。但我,又哪里会流芳呢。”
“君上!”
门楼下呼声震天,阮仲高声打断:
“众卿都是死国之士!但我不能决定你们生死。我只能决定自己的。如有可能,我希望你们都活着,祁君仁义,蔚君也非嗜杀之人,我相信,你们会同祁民、蔚民一样被平等善待。会么,祁君?”
顾星朗驾奔宵在道中,四下皆百姓,满地是尸首,阮雪音就坐在他身前。
“会。”顾星朗高答。
阮仲点头,又低看竞庭歌,手上利刃显著移动,“真想拉你一起啊。既要统一,还留你这祸患做什么。”
“五哥再听臣妹一言!”
阮雪音脱口,翻身下马直奔凌霄门。
没人敢拦,没人能拦,她狂奔踏过满地血腥经过慕容峋身侧低道一句“接到她赶紧找医者”,冲进了凌霄门。
阮仲当然会等她。
他依旧牢牢钳着竞庭歌,转身向台阶看着阮雪音上气不接下气出现在视野里。
竞庭歌裙裾鞋上还没有出现流淌的血迹。阮雪音停在一丈开外确认,仍觉心惊,忙不迭道:
“五哥既决定要降,何必再添人命——”
“你知道我不会降。我是国君,亡国自当殉。”
阮雪音自然知道。“当初锁宁城外就同五哥说过,不要把命赌在一种选择上——”
“雪音,”阮仲温声,“你知道我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