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先测量视力,还要检查眼睛,接着才能进行配戴喔。隔壁的眼科已经休息了,而且起码要拿掉眼镜三个小时之后才能测量,所以明天之后再来一次吧。」
「啊,好的……」
荒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暖炉的烘烤之下,厚重的百褶裙制服像是要起火燃烧似地灼热。当她推开门要走到外头之际,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荒野转过身。
「荒野,我问妳……那个人真的总是打圆点领带吗?」
蓉子阿姨不可思议似地这么问道。
唇办上有着女性的脂泽,双瞳盈满浓浊的水气。
荒野没来由地升起了怒火说:
「……我才不晓得!」
她如此喃喃说完后,便自眼镜行飞奔而出。
隔天。
荒野带着钱和保险卡出门。午休一结束,她便拿下眼镜以裸视的状态度过下午的时间。明明是已经很熟悉的学校,却蒙朦胧胧地什么都看不见,不时撞上其它人或者是摔落东西。由于她这样实在太奇怪了,江里华便在下课时间从隔壁班拉了麻美过来,两人一起问她:
「妳在做什么?快说、快说!」
「妳今天好奇怪,江里华很担心哟。」
由于左右两边都嗡嗡吵嚷着,荒野只好认命地说:
「呃,我要去眼镜行。」
「哦——所以呢?这样是为什么?」
「说是要先用裸眼看东西,如果不先适应的话没有办法测量视力。」
这么说完,两人便同时赞叹地表示「原来是这样啊?」这两个人的视力都很好,跟眼镜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放学后,麻美因为有社团活动,便由江里华陪同荒野前往。话说回来,最近江里华和就读其它高中像是女朋友的人常常相约出去,比较少像国中时和荒野两人一起放学。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可是如果江里华不在的话,要经过剪票口也会担心看不见四周围,于是两人便手牵着手一起走。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就算感情再怎么好,紧紧地手牵着手相依偎的女子双人组毕竟还是很少见。荒野就感觉得到一直有像是穿着西装的大叔和大哥之类的朦胧人影,不可思议似地盯着她们,江里华则是毫不在意。
「妳看得有多不清楚啊?」
江里华相当好奇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从这个距离看来,江里华的脸就像是水彩画。」
「咦……这么模糊?那么,那个广告呢?」
「白色和黑色,并处处有着红色的抽象画……。」
「咦……。」
荒野闭上了眼睛。
唯独音乐听来一如往常。电车疾骋的沉钝声响与震动在这时缓缓停下,这次换成是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感觉到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
电车又再次开始行驶。
抵达大船车站,两人依旧手牵着手离开车站来到商店街。
来到所要前往的眼镜行,然而今天蓉子阿姨不在,是另外一个像是计时人员的大婶在店内,还带她去到隔壁的眼科。
「右,左,上面……吧?」
像是这样子。
「红色那边比较深。呃,这次看起来一样……」
或是像这样子做着奇妙的视力检查,最后总算结束后便得知视力度数。
买了软式隐形眼镜,听对方说明使用方式,并当场小心翼翼地试着戴进眼睛里。
然后,她清楚看见了江里华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喔,精致图画!」
「看得到吗?哇……镜片就戴在里面呢,真是不可思议!」
江里华愉快地笑道。
「请问,昨天在店里的那名女性呢?」荒野试着向打工的大婶询问。
「妳是指店长的女儿吧,如果人手不足有时候会来帮忙,不过她还有一个小朋友要照顾,只有偶尔才会来。」
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荒野点点头去到外面。
「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那些都是熟悉的景色,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透过眼镜的镜片,明明熟悉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不明白是哪里不同。
可是荒野心想,就相信有所不同吧。至今未曾看见的事物,从此以后将越来越清楚明白、什么都不再害怕,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长大成人吧。
荒野瞇细了眼睛微笑。
夜空中,哭泣似的朦胧月亮晕染开来。
那一天,由于戴上隐形眼镜将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荒野因而带着像是轻飘飘步行于云上般的奇怪感受回到家中,山野内家还是一如以往,如同在深山里的废墟般悄然僻静。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钢笔书写声回荡于室,荒野一听见那声音差点厌恶地叫了出来,她忍住后偷偷朝爸爸工作的房间窥探。
拉门上依旧是那幅画,那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不祥动物模样。
房间里头可以见到爸爸一如往常的侧脸,照耀在日光灯下形成了阴影,凹陷的眼瞳今夜仍是如地狱般漆黑。
离开工作的房间,荒野悄悄进入盥洗室,打开电灯望向镜子。
荒野的脸与平常一样。
只是没有戴眼镜而已。
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瞳有些灰暗,纵然苦恼似的嘴唇紧紧抿着,但无论是细长的双眼、宽阔的下巴,还是圆润的五官,在在都显示出她仍稚嫩。
这张脸,再经过一小段时间便会如骗局般转为成熟。
荒野关掉电灯,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暖炉变得暖和之后,她换下制服。
(再见了、再见了……年幼的过往。)
忽然间,荒野急遽感觉到寂寞涌上,由于这情绪如同刺入胸口般强烈却又教人摸不着头绪,荒野于是在慌乱而不解中,任一颗颗泪珠滴落至老旧的榻榻米上。
十二月。
雪花遍地洒落,然而在冬季的初始,要积雪还太早了点。
一转开放置于客厅橱柜上方的收音机,刚巧正播送着天气预报。这个冬天最为寒冷——主播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愉快播报,荒野闻言便心想这样不行,她将收音机关掉,悄悄进入爸爸工作的房间查看火盆里的火。
没有问题。放置在书桌后方的一个格外庞大的火盆,正传送出微弱的暖意,逐渐温暖整个房间。「谢谢。」爸爸以小声的音量低语。
「恩……」
荒野小声回应后便离开房间。在走廊上,的确可以感受到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气温。荒野的背脊蓦地涌起寒颤,随后像一只慌张的小猫般迈开步伐奔行,冲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才松了一口。
开始要做出门的准备了。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还是荒野的生日。即便是荒郊野地也会升起希望的朝阳,就在那尽管冷到要发颤,地平线却是相当耀眼的时刻。荒野曾经听说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时间点生下来的。而那个时间早已过去,荒野现在终于已经十六岁了。
明明感觉自己在不久前还背着小学生用的双肩书包呢,时间流逝只在转眼间罢了。像是被按下快转键似的情况让她开始觉得不安,荒野呼地叹出一口气。
她身上穿着纯白而软绵绵的安哥拉羊毛毛衣。蓉子阿姨至今始终以会弄脏为由不让她穿白色衣物,而这件是她的第一件白色毛衣,是上次和江里华她们一起去逛街时买的。待荒野意识到时,比起监护人选的衣服,小小的衣橱内那些自己买的、按照自己喜好所挑的衣物已经慢慢地增加了。那些衣物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些,每次穿的时候,背脊总是紧绷地打得直挺。
及膝裙为咖啡色,裤袜和靴子则是黑色,另外还穿上去学校时穿的连帽牛角扣外套与围巾,头发放下来垂至腰际。
走出玄关,迈开步伐急奔至车站。途中经过了一间酒店前,看见玻璃映照出一位身形纤细的长发姊姊……然而在发现到「啊!原来是自己」时不禁吓了一跳。没戴眼镜的眼睛,以如梦般的成熟温柔回望着自己。
酒店的大叔缓缓地走出来,很冷似地缩起脖子看着自己。一副不晓得那是谁的模样,疑惑地歪起了脖子后便察觉地说道「……啊!山野内先生的女儿啊?」荒野头一低下致意后,又再次快步奔向前。
「要注意车子喔!」
大叔在后面这么说着。
「好——」
荒野如此回答。
生日、生日。
荒野以跌跌撞撞的步伐冲下坡道,赶至在附近等待见面的男朋友身旁。
「咦?眼镜……」
才刚踏出镰仓车站的剪票口,明明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悠也仍是以一派淡然的侧脸等待,从翻开的文库本中抬起头望向荒野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偏着头。
「我戴了隐形眼镜。」
「喔,这样啊……感觉完全不一样呢。」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啊……」
悠也将阖起的文库本收进口袋里。一边悠缓地踏出步伐,一边含糊低语表示也不错吧。悠也穿着有点外国风的深褐色连帽牛角扣外套,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运动鞋的脚看起来似乎又更大了,跟大人的脚没两样。
这一对两人都穿连帽牛角扣外套的情侣,在小町街上悠闲漫步。虽然是星期天,不过因为才快要中午,而且气候又如此寒冷,因此没什么观光客造访。逛了杂货店,发现新的店家并仔细看了菜单,最后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两人选择在常去的宁静咖啡厅坐下。
「这是送妳的礼物。」
悠也递出了一个小礼盒。一打开,里头是一条有着小巧心型坠饰的金色项链。荒野开心地扬声惊呼并立刻将项链戴上,悠也则是不好意思地转向一旁。
荒野还没有拥有任何首饰,无论是戒指或耳环都没有。
朝咖啡厅墙上的镜子一探,白色毛衣上的小小金色爱心正闪耀着光芒。
荒野因为初次拥有项链而感到开心。
「谢谢!」
「有爱心和十字架的项链,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所以问了和女朋友交往五年的学长,对方便斩钉截铁地说爱心那条。」
「很可爱,我喜欢爱心。」
「太好了。」
悠也像是打从心底松口气似地点点头。他一笑起来,眼睛下方与蓉子阿姨十分相似。
点用的可可亚和咖啡送来了,两杯都以白色茶杯盛装,冒着腾腾的热气。
悠也将没有添加奶精或糖的黑咖啡端至嘴边,喝了一口后说:
「除了礼物之外,另外还有这个。」
他从提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上次拍的照片。」
「啊!」
照片中荒野和悠也并肩坐着,这是面露微笑却仍带些羞涩的秋日一景。照片上的悠也是荒野熟悉的表情,然而荒野的目光却是教人讶异地满带着哀愁。从那时候到现在季节已然转变,荒野亦成为一个大人了。
收好照片后,他们聊起了学校和朋友的事情。
悠也升上二年级后便得开始上考选国立大学的理科课程,选修科目便多了数学和物理。荒野则显得惬意,「虽然想稍微认真一点,以当地的短大为目标努力,不过我还不清楚。」如此说道。而一提到国中时期同班朋友们的事情,悠也便露出怀念的神情。
荒野想着爸爸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们。对荒野来说,她实在不懂那样眼花撩乱互相消磨的关系,荒野始终喜欢着悠也,甚至可以断言不管经过多少年自己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悠也同样惬意地喝着咖啡,望向荒野颈上的小巧爱心的同时,散发出满足似的愉快气息。在遥远的那一天,那样煎熬、内心满是「好想去某处」如此纠结念头的年幼少年,如今已长得那样部高挑,声音也转变得像大人一样,却因为对方而感到满足,露出比当时还要孩子气的表情,沉静地喝着咖啡,不时还投来充满爱意的目光。
荒野自信地想着,即便长大成人,自己仍会喜欢着这个男生不会改变。
虽然这么想,但其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长大成人的我们」……
唯有那「始终不会改变」的直率心情,会在心中永远闪耀着光芒。
……其实她明白只有现在。
就只有现在!恋爱,就只有现在!
过去教人晕眩般遥远,而未来果然也像是位在缭绕云雾另一端的某个国度,无论经过多久都到不了那样地遥远。
就只有现在!
恋爱,就只有现在!
两人在咖啡店里谈天,于镰仓的街道上散步,接着用餐。悠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东京。
在北镰仓车站只有荒野下了电车,她转过身。
噗咻……无趣的声音响起,电车门缓缓地关上。
悠也单手扶着把手,偏起了脑袋望向自己。他高挑的身材让荒野非得抬头看不可,荒野于是扬起了下巴望向悠也。
悠也轻轻一笑,挥动着单手向她道别。荒野也点点头,静静地抬起一只手挥动。
再见。
噗碰…………
电车伴随着声响开始驶动,悠也的身影逐渐模糊,荒野的长发随着风势如同生物般扬舞。不要走,唯有发梢如此希望地追着电车。而悠也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挥动的手缓缓地放下。
电车速度越来越快,悠也的脸孔只留下残影,随即便消失。荒野杵在原地好一会儿,目送隆隆作响的电车摇晃着离开。
风已然止息,头发也轻柔地回到连帽牛角扣外套上。静静地整理好凌乱的浏海,荒野不知为何浮现了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之后,转过身神采奕奕地奔下月台的阶梯。
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太阳以惊人的速度落下,夕阳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似地,转眼间便沉落至民家的暗影里。
片片雪花翩然舞落,荒野歪着脑袋心想,今年是否也会有积雪。
大概是因为太过寒冷,今泉台的住宅区比往常更加地安静。
一来到山野内家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投无路似地呆杵在该处。倚着崩斜似的石墙,像是在犹豫「要进去吗?」「还是就这样回去?」如此左右缓缓摇动着。
荒野发现是谁后,啊地惊呼一声便打算向前奔去。
可是,却又因为某个念头而停住了脚步。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奔跑,首先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缓缓地走上坡道。
那道人影注意到荒野之后,浑身大大一震。
「蓉子阿姨……」
长长的头发以与现在的荒野极为相似的模样披垂而下,随着风吹舞动。在这么冷的气候下,蓉子阿姨就这样抱着钟。探头一看,钟没有哭泣,毕竟也还完全不懂女人的苦楚,一副宁静祥和的模样熟睡着。
荒野仰头看着蓉子阿姨。
整个人显得憔悴,尽管仍然带有女性的滑腻,却是没有水分的奇怪光泽。
倏然间,从荒野的里面,从身体深处的深处,有某种东西开始满溢而出。浓稠黏滑而温暖,如假寐般却隐约有着恐怖——那是女人的气息。那天荒野在黄昏的庭院里「喂——」地呼喊之时,身体里面传出巨大回应的就是这个。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事实上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其实又到处都是。
女人。
荒野因为这样的自己而强烈地颤抖。
可是,她已经十六岁了(不过,是从今天才开始)。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不害怕。
荒野至今都是一名小孩的身分,回到家时必然有人会对她说「妳回来啦」,那是女人的声音;而荒野总是回应「我回来了——」,她过去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蓉子阿姨的脸无力地哀伤扭曲。
荒野将那冰冷的手背包覆在手掌中。
「……妳回来了。」
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蓉子阿姨猛然涌起的呜咽中。简直就像是警报器一样,钟也受到影响,她醒过来开始哭泣,荒野注意到附近邻居的视线,于是急忙拉着蓉子阿姨的手穿过大门。
就好像那里有肉眼看不见的结界一般,蓉子阿姨紧紧闭上眼睛,一口气飞越似地穿过门扇。
拉开玄关门,荒野让蓉子阿姨率先走入里头。
寒冷的风咻咻吹来,又再次将荒野的长发高高带向冬季的天空。荒野仰望着日落昏暗的天空,身为女人的自己,从今以后也将继续对着回到家的人说「回来啦」,她如此心想并瞇起了眼睛。
然后,不禁又浮出淡淡的微笑。
山野内荒野。
——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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