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阴阳师笑道,“D估计您到道成寺便不行了呢。还剩27分钟。您既然已撑到这,我不妨再告诉您些实情,这个游戏——‘百鬼夜行’,是假的。”
加特雷一动不动。
“是幻觉。”晴明解释说,“您见到的只是发生在您心里的事,人类多少总有些噩梦,所以才说一定会有妖怪找您。但是,”他正色说,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如果您触犯规则,幻觉就会成真,这便是D说的‘能否出来全靠您自己’。在酒坊,您若开口,姑获鸟便会吸食掉您的魂魄;在道成寺,您若呼唤,便真会被烧死;在这……”
“这是哪里?”加特雷默问。
27分钟!
快点结束吧。
这游戏太刺激了,刺激得过了头,一点不好玩。
“坟场。”安倍晴明回答。
一个个坟包矗立月下,乱石嶙峋、鬼影幢幢,不知从哪传来昆虫的轻鸣。有些坟前放了新鲜的花束和祭品,以说明其人没有被遗忘;另外一些坟茔则自内而外地翻开,棺盖推倒一旁,棺里或者空落落的,或者仅剩几根枯骨。“盗墓在此时也蔚然成风。”晴明说,笑着望望加特雷,“邀您参与游戏还真没错,您的脸色可比我初见您时好多了。”
今夜,刚进宠物店时,加特雷无精打采、面色灰暗。
因为惊悚和恐惧,他如今脸色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安倍晴明高兴地舔了舔唇。
加特雷暗暗骂了声“shit”,突然发足狂奔!
还有27分钟!
跑出这阴气森森的坟场,跑吧!
够了!摆脱这个该死的游戏,摆脱挥之不去的梦魇和妖怪。加特雷暗红的头发飞舞于月下,衬衣与T衫全都汗湿了;他朝着北斗星的方向没命地奔跑,却总看不到个尽头,坟墓一个接一个,乱石一堆连一堆,枭鸟停在枝头,歪着脑袋阴沉沉地觑他,偶然“哇”地喊一声。阴阳师安倍晴明还是悠悠闲闲的,将纸扇掩唇而笑,扇面上千纸鹤停在他唇前,乍一看,像从他嘴里飞出来一样。无论加特雷跑多快、跑多远,一回头,便能看见安倍晴明跟在他后面不到5米处。
“总会再遇上一只,至少一只。”晴明说。
该死!
真该死!
加特雷没停步,一停下,就怕会忍不住哭出来。
还有只妖怪吗?
会是鸟?蛇?鱼?虫?猛兽?还是别的?
加特雷“砰”地撞上什么,一屁股坐倒,身后传来了阴阳师满意的微笑。
“原来是他。”晴明这么说。
“喂——”加特雷心内高喊一声,回头去看,那个秀美、文静、笑盈盈的引导者已然不见!再掉转头,只见撞上的,却是一座新坟,月光朦朦胧胧,看不清碑上姓名,隐约可见上面刻的是西文,而非日本字。手指插入土里,泥土软绵绵地发湿,加特雷正欲爬起来接着跑,却听到坟内(!)发出极轻细的动静。
“哗、哗哗、哗哗哗哗。”
平安时代的日本,人死后大多土葬,有钱人用高级木材为棺,往往分好几层;但在乱坟岗上,尸体大多只往单层的薄棺材里一塞,挖个坑,把土盖上就完事。尸体若想从棺材里出来,再简单不过。
“哗哗、哗”,仿佛有软软的指甲在地下刨抓棺木。
从里到外的抓挠!
要出来,放我出来,我要出来。
加特雷汗毛倒竖,后退两步,转身就跑!来不及了,尸腐味前所未有的浓烈,使他艰于挪动,勉强跑了几步,却清晰地听见“哗哗”之声就在耳侧!
“哗、哗哗哗哗,”还未长好的指甲刮动着木质。
坟里“咚咚咚”的,棺材在摇。
到底是什么?
假的,全是假的!既然逃不掉,加特雷索性站定,诡异的坟头就在面前,他死死盯住它,突然觉得眼熟。怎么会呢?西元949年日本京都乱葬岗上,怎么会有座令他:1000多年后的美国物理学在读博士约翰·加特雷眼熟的坟冢?
泥土渐渐松动。
“哗啦”!这是沉睡良久后的第一个懒腰,墓碑被顶起来的土撇歪在地。多数黑土滑入坟坑,另一些留在棺盖上。棺内指甲抓挠的声音更明显了,伴随着不耐烦的嘀咕、抱怨,含含糊糊听不分明。加特雷浑身冰冷,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又一声“哗啦”。
每件事像设计好的一样发生、发展,每只妖怪都有他的宿命和习惯。有个东西,也可能是人,背对加特雷、倒退着从棺里爬出来。先出来一只脚、又一只脚,是光溜溜很完整的一双脚,仅只巴掌大小,若非出现在这儿,它甚至称得上“可爱”。脚跟红通通的,不仅如此,两条跟着出来的小腿也是同样的红色,像新搁上坫板的肉,皮肤过于细嫩,而令它显得骨骼突出,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能把这两条腿捏爆,捏得只剩粘粘的一泡血水在手里,你再搓搓手,又能拍落下几根碎骨。腿脚出来后,出来了个圆圆的人类的臀,寿桃般粉嫩,鼓鼓的、翘翘的,很招眼地摇摆两下,这一摆,屁股蛋上的血滴子就摇了下来,还有些粘稠的血块挂在臀上,晃晃荡荡。臀上面是腰、腰上面是背,骨骼是一样的纤细分明,皮肤粉红到透明。
这是个很娇弱的妖怪,实际上,它简直就是个人!
一个孩子。
一个刚出生不久、甚或还未出生但已经活着能走路能爬行能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婴儿!
加特雷扼紧喉咙,“呼呼”的惊恐声欲发未发。
妖怪还没全出来,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月光照着“它”,肌肉骨骼脆弱得晃啊晃的,活像颗恶心的果冻;假如“它”不是太出奇的话,那还未出来的,该是颗头颅。它细弱的脖子埋向棺内,用力地往外抬,似乎有颗太沉重的头,令它难以承受,便连脖子也要因之折断。
“掉回去!掉回去……上帝啊。”加特雷心下祷告。
可妖怪没有放弃。
它四肢挣扎,全身用力,一定要将头也从棺材里拔出来。
它做到了,终于抬起了头,相比来说,那堪称“硕大”的脑袋在它细细软软的颈上摇摇欲坠!
它掉头朝加特雷咧嘴一笑!
“约翰·加特雷……”“它”,不,已能确定是“他”了,说。
蓝糁糁的月下,他脑袋前是张成人的脸,酒糟鼻被掩在乱糟糟的红头发下,眼睛没睡醒般懵懵懂懂,眉毛粗黑、唇线向下撇,流露出随时随对现状的不满足,“好无聊……”他动动唇,像是说出这句话。泥土和血迹班驳在他面孔上,这就是——加特雷!
他是加特雷!
至少生了张约翰·加特雷的脸。
第四十三章在婴儿般细弱滴血、光溜溜的身体上,长了颗成年加特雷的脑袋!还会像加特雷一样,嘀嘀咕咕出不满的话。
妖怪!
妖怪!!
妖怪举起血冻的双臂托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年轻人跑来,一面跑,一面喊:“加特雷?真无聊哟,活着……加特雷爸爸,爸爸!”
年轻人试图逃跑,仍旧无处可逃;他跌坐在坍塌的墓碑上,手指不经意触到碑上的刻字,亡者姓名是:路易·加特雷!
路易!?路易·加特雷。这名字得之于他与露西几年前的玩笑,露西曾充满憧憬地问他生了孩子叫什么名好,那时加特雷压根没想生,不过既然在床上不如哄哄她,就装做很有兴趣地说:“叫路易·加特雷吧!”因为他将自己的姓氏冠于孩子名前,教露西非常快活,还记得那晚上他们翻云覆雨了好几次。
她不是堕了胎吗?
哪来的孩子?哪里来的——路易·加特雷?
这怪物!
“爸爸,爸爸……你吃了我哟,你吃了我!”妖怪追着他喊,兴致勃勃地往他身上爬。
安倍晴明——尽职的阴阳师在加特雷看不见处,微笑关注这一切。是猫又,他饶有兴味地想,不料加特雷竟遇上这么法力高强的妖怪。猫又,俗称九命猫妖。据说猫养到9年后就会生出条尾巴,再养9年,又生一条,养满81年,猫长满9条尾巴,再过9年,他就成了精,有了9条命。猫又生性凶残,喜欢撕扯人畜为食,碰上他可绝不是好事。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吓唬人,能像戏耍木偶戏一样用妖力操控尸体,被猫爬过的坟墓会发生尸变,不但日本,中国也有类似传说。安倍晴明又舔了舔唇,想:加特雷忍不住开口求救的话,就会被猫又吃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面色死灰的年轻人被猫又纠缠不休,望着他左倒右仆地闪避却怎么也避不开,阴阳师“嘻嘻”一笑,“啪”地合拢纸扇,将扇子角点在唇边,唇上掠起个欢乐的曲线。
叫呀、叫呀。晴明想。
几乎要为猫又呐喊助威。
只剩16分钟。
他望望天,眉头微蹙,有点担忧。
加特雷死活不开口!他随手抓起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朝生有他的头的妖怪砸去!泥土碎裂在猫又身上,妖怪对加特雷这么无力的反击感到好笑,他用粘乎乎的四肢推搡加特雷,有意将他吓得魂飞魄散!“爸爸、爸爸!”他呲牙咧嘴地叫道,“你吃了我,吃了我啦。”
“坏习惯……”安倍晴明叹道。猫又的吓人,在他看来是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
加特雷不说话。
一个字不说,半点惊叫也无。
加特雷全身缩紧,肌肉硬邦邦的。
直到猫又像蛇、姑获鸟一样,一无所得地离开。猫又“喵”地尖叫一声,“哧溜”从年轻人小腹上窜过,窜入坟场深处,只留下衰草轻摇,留下他依稀九根尾巴的影子。每只妖怪,都有固定的表演时间,在这个时间内,加特雷不说话,那么一切——都是虚假。
都是幻觉。
年轻人已经虚脱了。
安倍晴明挂着不变的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纸扇在他手里张张合合,他蹲到年轻人身边说:“还可以走吗?”
加特雷摇摇头,怨恨地瞪住晴明。
“别怪我,我只是引导者,按规矩不能出手相助。”安倍晴明笑道,“您真是个千里挑一的玩家,我想您肯定要赢了,既然已经挺过三关,是的,您赢了。”
加特雷张开四肢,只手指动了动。
就算赢了,现在也没力气走出去,只好等幻觉自动消失。
多好,赢了……要从D那里拿走什么呢?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很奇怪倒不是很兴奋,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比起这个“游戏”,宁可“无聊”。
加特雷彻底放松了,轻飘飘的似在云里飞。陷入温暖柔和的云彩时,他听到一阵很滑稽的唢呐声。他从没听过这么蹩脚的吹奏,一面吹,一面还似在调音,有时吹到一个音上,停很久,又倒过去重新吹奏,唢呐声渐近,夹杂着嘻嘻哈哈的哭声。
什么玩意?加特雷轻蔑地想。
他微微睁开眼,远处走来了一队矮矮的小人,腰上捆了出丧的麻绳,领头的支起招魂幡,后面跟着两人撒纸钱,再后面四个矮人抬了口不到一米长的小棺材,棺材后有五六个“家属”装模做样地哭号。
“是河童。”安倍晴明笑道,他不等加特雷发问就先向他解释来者的身份,这也使加特雷相信与己有关的种种恐怖都过去了,河童不过是飞头蛮、洛新妇一样的“局外鬼”。“看来新死了同伴,他们总在夜里出丧。”晴明说,“河童与鬼、天狗、狐一道,被列为日本四大妖怪。他们身背龟壳,能以屁的力量飞天。有的像老虎,有的长了鸟嘴,双手相通可伸缩,手指间有青蛙的蹼。河童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里面装满水,水越多,他妖力越强、水没了,他也就死了。”
阴阳师正介绍,河童们已走近他与加特雷身边。
三流唢呐手见到安倍晴明,停下来与他打招呼:“晴明大人。”
“退治死了。”唢呐手河童说。
“真不幸啊。”晴明惋惜道,“退治不是一直很健康吗?”
加特雷安静地听着他们拉家常。
河童把唢呐往肩上一扛,指指头顶的水:“因为这个哟,晴明大人。退治住在西关村,常常恶作剧地把马拖进水里、邀人相扑、摸女孩子的屁股,村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昨天,有个小孩子找到他,带了他最爱吃的嫩黄瓜做见面礼,又称赞他生得好看,说要把村里最俊俏的大姑娘嫁给他。您也知道,退治还是单身汉,听小孩这么说,不免高兴坏了。小孩子临走前,很礼貌地弯腰低头向他作了个揖;作为回礼,退治也高兴地低下头,就这样……”河童模仿着将头一低,凹镜里的水顿时“哗哗”地流出来!
“这么一低,水流光了,就死、死了。”
傻乎乎的讲故事的唢呐手,像退治一样,低头、水流光、“扑通”一声倒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死了。
后面的河童们全怔了。
安倍晴明也怔了怔。
加特雷眼见河童这样子,“扑哧”笑了。
他笑了!
“扑哧”地,发出声响!
——你笑啦!
——出声啦!
——你违规啦!
——你、输、了。
之前无论多震怖、多骇人的场景,都未能令年轻人吭声;而今,轻轻松松的,他放松戒备,不免堕入圈套!
“格格格,你输啦!”安倍晴明一个虎跳,跃入半空!
刹那,他再不是那笑眯眯、文质彬彬的阴阳师,和服与纸扇都掉落地上,他是一团耀眼的白,毛茸茸的,有尖尖的树起来的耳朵与尖尖的嘴,吐出红舌头,张开嘴巴便露出尖尖的牙!他还有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到冬天冷的时候,可以用尾巴盖在身上当被子。
“饿了好久啦!”他尖笑道。
扑向加特雷的喉管张口就咬!
他是只狐狸,白狐狸。
叙利亚白狐,能随意变幻人形。
这只叙利亚白狐,西元900年左右流落日本,后被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收服,晴明给他起名叫:“小小”。
加特雷挥手招架,无补于事。
狐狸尖牙咬住他喉咙,猛然用力,很奇怪没有血渗出来,反倒吃了一嘴毛!
毛?狐狸挠了挠嘴,不错,是毛——红红的鸟毛。
再看加特雷,他被白狐那么一扑,已然栽倒在地。小小迟疑地接近他,用爪子抓抓他腿,试探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小小听到有“唧唧喳喳”的声音在他肚子里响,白狐狸壮着胆子把耳朵贴上去再听,“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没错,这不是幻觉。
第四十四章
突然,加特雷肚子裂开个口子!
口子里也没有血。
小小后跳一步,只见七八只红羽毛的鸟争先恐后从加特雷肚里飞出来,啪啦啦飞上天,得意洋洋地盘旋、欢叫。再看年轻人肚里,血干了,肉没了,心、肠子、胃、肝、脾、肾脏已被啄食殆尽!他是个没有油水的空壳子!
就像好不容易凿开个牡蛎,里面却只有一泡吃不得的臭水。
“嘻嘻、小小笨蛋,笨蛋小小,人肉吃不着,沾了一嘴毛,嘻嘻、嘻嘻!”七八只鸟——七八个红衣服的小女孩在天上飞舞,一面“咿咿呀呀”地唱儿歌。
“讨厌的入内雀!”小小往上跳,但跳不到鸟儿飞的那么高。
“讨厌!也不留一点给我!”小小又扒拉了下加特雷剖开的身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可吃的。他将身一抖,重又变回安倍晴明的样,弯腰抓起把小石子就往半空的鸟雀们掷去!
“讨厌的……哎哟!”
纸扇棱角重重敲在小小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