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还坚持到底的纪久听她们这么说,也越来越没信心,只是不甘心地嘟哝:
「真的很像嘛。」
只有蓉子一人相信。因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为市松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纪久,第一印象认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么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么关联。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纪久生长的小岛去确认,但要人家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遗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么说得出口。
纪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说:
「因为我选择染织做为研究主题,所以姑姑说要把那人偶的衣箱传给我。她说那是古时候的染织品,应该可以当作参考,而且我们这边又刚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说,蓉子高兴极了,就连与希子也是,或许是帮人偶换衣服的游戏记忆被唤起了吧。当然玛格丽特还是不为所动。
「姑姑告诉我……」
纪久开始叙述自己在岛上,听许久不见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弥生说: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刚烈,却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当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小妾,表面上虽然不哭不闹,但,你看这个。」
弥生把衣箱中满满的人偶衣裳拿给纪久看。打开最上面那件的叠纸,就感觉得到这下摆铺着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许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镇上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买了一尊当时著名人偶师做的市松人偶,这也就罢了,他却顺便也送给小妾的女儿同样的东西。外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怒火中烧,母亲亲眼见到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鲜红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气,接着说:
「母亲还说,流下来的鲜血很漂亮,她仰头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将那人偶的衣服绞坏,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丢进火里烧,但当时年纪还小的母亲哭着抱住她才没烧成。后来转而————这我也不大了解为什么————叨念着:『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开始发狂似地为人偶治装打扮。据说只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顺手连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这些就是成果。」
弥生将视线扫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后,叹口气又说: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调不同吧,真可怜呀。」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纪久大小姐,您可要当心呀。」
概略听完后,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小心什么呀?」
「你心里明白。」
纪久并不在意与希子的话,突然宣布:
「对了,接下来我要出去旅行一阵子。」
「咦?去哪儿?你才刚回来耶。」
「我听说老家那边,从前的捻线绸工艺已逐渐式微。因为做衣服的需求越来越少,据说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现在到当地去亲身体验。我请父亲帮我介绍当地的纺织厂,所以他们会带我到有织工的村子里去。」
与希子张大眼睛说: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别这么说嘛。有些是连公车都一天只有一班来回,而且从公车站还得上坡、下坡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得了的地方。只是提到说,那里的人偶尔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我也要去。」
与希子像孩子耍赖似地说。
「咦?你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东啦,奇勒姆的故乡。」
「现在临时怎么去?」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说嘛。」
过了二、三天,纪久就出发到面向日本海的深山里,着手调查各村落所流传的捻线绸。
「纪久写信回来了哦!」
蓉子打开信箱,检视着信件说。
「写给谁的?」
「写给大家的。」
「打开!打开!」
虽然昨天才出发,可是在这深山里的民宿只要天一黑就没事干,只好来写信。
今天访问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细致着称的捻线绸产地。
如今邻镇的纺织厂已足以供应大半需求,因此拥有手织技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今天访问的村子,从古至今便将织布当成冬天无法出门时的工作,如今虽然居民户数少,几乎家家都还备有织布机。
据说从前这种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条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个性不是很好,但只要手艺好,作为新娘子的附加价值就越高。从前这一带的媳妇即使正值严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织布机前,连饭都舍不得吃,一织就织到三更半夜。据说有人因如此费尽精神心血织出来的布疋被弄坏而发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工作场所也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简陋,简直就像储藏室。只见年纪尚轻的媳妇苍白着脸坐在织布机前。
心里一阵难受。
那织布机上架着的布疋,将被做成花纹优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这个村落地域色彩特别浓厚,是个特别热衷于捻线绸的产地,因此流传着许多关于织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乡那座岛上还不至于如此严苛,织布成为贴补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从前只要织给家人穿就行了,只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手工活儿。
即使如此,那里的女人们,也和这地方的女性一样,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里的粗活后,还得继续织布,所以心里雀跃不已的日子、苦恼悲伤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织进布疋里面去了吧。
女人们织着布。
随着布疋这件作品的进行,她们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并织了进去。
无论古今东西,织工几乎都是女性。会不会还谈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这种劳动,才会形成如此定局呢?这项工作可以将那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万一说出口将使世界为之毁灭的、岩浆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织进平静的日常生活里。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会织布,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这信很奇怪吧?自从和你们同住以来,我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于是便养成随时想找人说话的习惯。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亲的家,而是有你们在的、还有以实际上不在的莉卡小姐与奶奶为中心的那个家。
给住在没纱窗房子里的诸位
纪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读完后,与希子故意开玩笑,接着又说:
「对耶,我刚在大学遇到纪久的时候,她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哦-
她说,似乎突然回想起从前。
「有点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个见到蛾会大惊小怪的人。」
「纪久的确很文静,除了蛾出现的时候以外。」
两人相视一笑。与希子突然说:
「啊,刚刚玄关是不是有声音?」
「应该是玛格丽特吧。」
正想说好像不是的时候,玄关已经传来:
「蓉子,你在吗?」
蓉子连忙回答:
「在啊!请进!」
一边起身对与希子说:
「是我妈。」
「哎呀!」
与希子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餐桌。
「爬个坡就喘不过气来……老喽!」
蓉子的母亲待子边擦着汗边走过来。
「阿姨永远都年轻。」
「哎呀,与希子,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唷。」
待子笑着说,心情看来很不错。
「顺道过来看看……我买了冰淇淋。玛格丽特和纪久呢?出去了吗?」
「玛格丽特呀,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纪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你们今天很寂寞喔。」
说着,将视线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怀念的老朋友般微笑着说:
「莉卡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没说话,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与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蓉子很少表现出这种态度。
蓉子是被母亲那句「还是一样」惹得不高兴的。对蓉子而言,从前的莉卡小姐和现在的莉卡小姐简直有如天壤之别,然而母亲明明认识从前的莉卡小姐————母亲并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说来也是情有可原————却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异,感觉好像从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亲说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觉不大一样喔。」
待子的立场则以为蓉子一定是因为「漂亮」这个词,反应才会这么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虽然长得还算端正,五官却一点也不突出,从小就没被夸过漂亮。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爱闹别扭爱顶嘴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为厂琐碎事情闹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纪,这对这孩子正是个良好刺激。
「再过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会寄来了哦。」
与希子机灵地打圆场。
「哦?从哪儿来的呀?」
「原本属于纪久奶奶的人偶所有,这下说要给纪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说着,目光停留在垂挂于沿廊屋檐下的绢丝束,刚染出来才上过浆的绢丝闪着金丝雀黄。
「哇!好漂亮的颜色哦!用什么染的?」
「日本苦参(注60)。」
「没听过,是什么植物呀?」
「来一下。」
蓉子催促母亲,带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参。在待子看来,这枯萎的草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咦?用这个呀?哇,好厉害。那这丝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是纪久要的。纪久说她整线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颜色,所以才拜托我染的。」
「原来如此。」
待子认真地想了想:
「蓉子,你们要不要开个人偶展呀?」
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那……可是……地方……啊!难道说……」
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嗯,可以在爸爸的画廊开唷。」
待子微笑点点头。
事情太突然了,作品都还没完全准备好……蓉子变得语无伦次,与希子双颊绯红,两眼却闪闪发光,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
待子回去之后,与希子说:
「蓉子,你平常给人那么老成的感觉,为什么你妈一来就全变了呢?完全一副小女儿模样。」
「是喔?」
老成?哪有这回事呀。蓉子十分讶异。
「蓉子,我忘了你爸爸是经营画廊的,他会做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这种事?你指的是什么?」
「赚不到钱的艺术活动。」
啊?蓉子心里大惊,自己的植物染竟也能称为艺术活动?她却无法好好表达这份观感,心不在焉想着:要是换成纪久不知会怎么说。这时与希子感慨地说:
「母亲和女儿之间毕竟还是有着某种连系喔。」
啊?蓉子又是一阵错愕,这回就真的藏不住意外的表情了。
「长得又不像。」
「我指的不是外表相不相似……毕竟还是像织品的经线那样,一定有什么遗传下来的。蓉子的落落大方就是遗传自母亲,那特质像我这种人不管再怎么羡慕,即使用烧红的刀刃也无法刻印到自己身上。这隐形的遗产一定是代代经由母亲传给女儿,一直传递至今的。」
「虽然我不大明白……但与希子,你不是有个杰出的理智型母亲吗?」
「事情说到自己身上就搞不清楚了。更何况我父母已经离婚了。」
与希子若无其事地说,蓉子大吃一惊:
「咦?可是上次他们两位不是还一起来了吗?」
「他们经常往来。我读小学时母亲就离婚搬出去了,不过还是住在附近。我和我哥总是两边来来去去。我父母原本是同事才认识、结婚的。我妈也是老师,两人都有工作……我几乎是我哥带大的。」
「可是你却没跟着你妈。」
「啊,那单纯只因为我妈的公寓太小了……可不是特别选择跟着爸爸的。我爸跟谁都处不好,他就是这脾气。更何况他们俩似乎都觉得突然要孩子改姓不大妥当,反正我妈也常来,也会给我们该给的照顾。不一样的只有妈妈不睡在家里,还有早上起来看不到妈妈而已。」
但或许这样,反而变得和与希子比较有话讲,为了确认彼此之间的连系,与希子是三人之中最常和母亲通电话的,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蓉子觉得很新鲜,竟然也有这种亲子关系,不过知道原因以后,反而觉得难过。
蓉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哦」地应了一声,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很傻。
「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说话开始生疏了起来,彼此呈现前所未有的相敬如宾。所以如今两人关系都比以前好太多,就连我爸癌症开刀,她也默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与希子的语气一如往常,完全不搀杂感情,就像在背书似地朗声接着说:
「因为血缘关系从中阻碍,父女之间就无法做到这样了。」
与希子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蓉子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只发得出「嗯……」的声音,听起来果然还是很傻。
与希子完全没注意到蓉子的体贴,只管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家中所有成员彼此都毫无关系,反而更能组成理想的家庭。」
不会吧?家庭里有小孩,小孩得要有人负责照顾,有父亲一方该做的、母亲一方该做的……蓉子说。但与希子立即反驳:没有小孩的夫妻又如何呢?于是这段谈话就此打住。
后来蓉子回想起这段谈话,才知道原来与希子一直把自己这几个人组成的共同体拟为家庭,不禁感到有点沉重。
※
阴沉的梅雨天。
雨已经停了,但似乎随时会再下。空气中的湿度高到仿佛掐得出水来。马路到玄关之间的小路上开满沉甸甸的萼绣球(注61)。
走廊和廊柱都发出湿润的光泽。因为祖母生前总是怜惜地用装着米糠的布袋打磨,因此玄关处的上框(注62)、柱子、沿廊、纸门及门槛都很圆滑润泽。下雨天湿度居高不下、而外面微暗的时候,这光泽看起来特别明显。
由房间改装的工作室传来纪久充满韵律感的织布声。玛格丽特和与希子各自捧着书待在一旁的客厅。
自从有一次玛格丽特说,待在纪久的织布机旁边心情就会平静,之后她就养成如此习惯了。她形容得很清楚:那声音里面有一种专门职工特有的专心,相反地,与希子的织布机不用梭子,不会发出喀嚓喀嚓的规律声音,没有稳定心情的功效。与希子反驳说自己织的东西艺术性较高,不过也承认纪久的织布声带有可以安神的日常感。从此只要纪久一开始织布,在家的人就聚在旁边各自做自己的事。
「下雨天,这个房子就似乎发出内在光泽。」
与希子自言自语说。
「nèi zài guāng zé?」
玛格丽特有气没力地反问。玛格丽特一遇到不懂的辞汇就会突然失去信心、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谓内在光泽就是……」
与希子瞪着天花板,斟酌该怎么解释,好一会儿还是转向纪久:
「纪久,给你说!」
纪久仿佛早有预感,停下织布的手苦笑着说:
「这个嘛,这里所指的并不是锅子内面之类具体的东西,而是指某种东西的最深处,就像该东西的中心。所以,内在光泽指的并不是借由阳光反射出来的亮光,而是类似该事物本身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光。」
「从内部散发出来的————inner light?」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和inner light是不是有点差距呢?」
与希子对纪久低声说。玛格丽特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知道差别是……」
接着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她对这词有那么多想法吗?玛格丽特有太多大家无法理解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蓉子自顾自地说:
「或许可以说是该东西的本质所投射出来的颜色吧。」
「颜色最终还不是取决于东西当时反射或吸收了哪些光线吗?」
与希子插嘴道:有时光线也会透过哦。因为考试曾经出过,当时答不出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蓉子不理会,又说:
「该东西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呢?反过来想想,因媒染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颜色又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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