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岬老师的……嗯,对呀,真巧。」
这女孩照理说应该是这家主人的年轻太太。她的视线依次由纪久移到与希子,再移到蓉子身上时,突然大吃一惊,紧盯着蓉子。
蓉子终于确信自己没认错:
「……你是登美子吧?」
「啊,真的是蓉子!哇,好久不见!」
说着拉住蓉子的手,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兴奋起来。
「登美子,原来你嫁到这里来了呀。」
蓉子也不禁提高音量。登美子又瞪大眼睛说:
「吓我一大跳耶,我两、三天前才梦见你祖母哦,然后呀……」
根据登美子的叙述,她的梦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在这个房子还是以前的娘家。玄关门吱吱嘎嘎地开了,好像有人来了。于是赶快去看看。只见蓉子的祖母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那边。我便连声招呼:哎呀,好想念您呀,请进,请进。便请她们进来,因为是在梦中,那个房子的渡廊连来连去的,就像迷宫一般。里面有间榻榻米客厅,厅里壁龛挂轴那边有扇暗门,一打开,登美子已过世的祖母不知何时早已正襟危坐地等在里面。这时蓉子的祖母招呼道:「好久不见呀。」说着开心地钻进那扇门里去。
「这梦真是太奇妙了。所以醒来之后还愣了好一会儿呢。你祖母好吗?」
登美子有点担心地问。蓉子回答:祖母已经过世差不多一年了。登美子喊了声:
「啊……」
然后低下头,一手贴着面颊。
这是登美子伤心时的习惯动作。蓉子心想:和小时候的她一样。
不过才一眨眼功夫,登美子就转而行礼如仪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顺变。」
大家当场心里都想:啊,旧式家庭的媳妇啊。蓉子也慌忙小声嘟哝一声:不敢当。接着又说:
「我现在住在祖母的房子里。」
「咦?一个人吗?」
「不,和这两位,还有另外一位,总共四个人。」
「哇,真的呀。」
之后她看着纪久和与希子的表情就比之前轻松多了。
重新绕回正面,一跨进玄关就是宽敞的三合土地面,上框呈L型。这里从前应该是土间(注96)吧。那土间似乎是从右边通往里面,现在装有玻璃门作为分界,天顶很高,纵横架着又黑又粗的梁。
「我认为阿niǎo在藩主本宅工作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在阿茑事件很久之后。而且即使这里被称作本宅,我想在藩主直系本家迁往东京之后,她还是继续为隐居在这里的藩主亲族工作。」
登美子的先生信男回来,听完纪久她们的叙述之后回答:
「还有,为什么书记官的日记会在这里呢?这问题很简单,因为书记官也是这个家族的人,因为继承家业的儿子突然过世,于是当时真正在藩主本宅工作的她只好回来招了个丈夫。」
「那么阿niǎo……」
「是的,就是那位书记官的亲生女儿。因此阿niǎo不可能活在阿茑事件发生的年代。」
与希子和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看看纪久,发现纪久的表情也变得明朗。
一旁信男的母亲初枝,也就是登美子的婆婆,惶恐地说:
「我也在参加五十周年忌日席间听纪久的姑姑弥生提起过,不过我对这类事情比较不了解……那本日记也是岬老师连络我之后才到仓库去找的,但不知为何已经找不到了。最后看到那本日记是……哇,距今大概十五年前了。这段期间换了好几个佣人,也要她们晒书除虫,但收藏的地方却不是很清楚……」
她抱歉地说:害你们白跑一趟。
「不,只要知道阿niǎo的事情就够了。我们才冒昧……」
纪久郑重地低头致意。
「阿niǎo似乎是个相当开放的人,据说曾经出过将近一年哦。」
「当时吗?」
「是呀,而且是一个人。嗯,我想是先生准许的吧……」
这在当时肯定是个划时代的举动。不过做丈夫的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及负担得起的财力吧。
「真了不起呀。」
大家异口同声惊叹不已。
这时纸门开了,登美子捧着长方形大漆器托盘进来。
「今天刚好有祭典,请用一点鲭寿司吧。」
与希子开心地说:
「对耶,今天有祭典。」
「所以到处都插着旗帜啊。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费事。」
纪久又是一脸不好意思。初枝笑着说:
「每逢祭典,家家户户都要请客人吃鲭寿司呀。」
与希子也说:
「好怀念哦,我小时候也都到邻居或同学家作客被对方请吃过。就连我妈,虽然不是每年都做,但也做过几次。」
「那就不客气喽。登美子,我来帮忙。」
蓉子说着站起身来,一家人哪肯让客人帮忙,但蓉子坚持两人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便硬是把登美子往纸门外推。
「你在那边慢慢吃就好了呀……」
登美子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啦,即使只有一点时间,我也想跟你说说话呀。」
「也对,厨房在这边。」
登美子率先带路。
这个房子设计得十分庄重。
没有类似中廊的设计,而是接连隔成三叠、四叠的小型榻榻米房间,以代替走廊。
「登美子经常那样双手捧着托盘走路吧。」
「呵呵,这里和我以前住的家很像吧?」
「啊,对对对,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那大门的样子有种好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和登美子家很像呀。」
「我和我先生是因为亲戚介绍认识的,就是类似相亲啦。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有你刚刚说的那种『好熟悉』的感觉呢,我自己也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受邀到这家里来时就知道原因了。一定是我先生背后也弥漫着这房子的氛围吧。」
「好像真的『受房子召唤』呢。」
「呵呵。」
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和从前的登美子完全一样。蓉子说话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变成小时候的样子。
「蓉子,你现在在做什么?」
「学染布。」
「哦?好厉害啊。你想当染织专家吗?」
「能当成就好啦。」
「对了,对了,你记得吗?我们不是经常玩人偶吗?」
「嗯。」
蓉子实在开不了口,说自己现在也还在玩,只好苦笑着点点头。
「蓉子最喜欢的是市松人偶莉卡小姐对吧?」
「嗯。」
「还在吗?」
岂只还在,还带到这里来了,就装在客厅那个包包里呢。
「在呀。」
「好好哦,我的人偶放在娘家。」
厨房是磨损过头的木头地板,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印刷似的、质感单薄的制品,而是一片一片别具风格、擦拭得连木纹都浮现出来的地板。
「这大概有我家的五倍大呀。」
「我看大概有喔。来帮忙的佣人也都坐在这边工作,所以要说宽敞还真的是满宽敞的。」
果然,一旁的长桌子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筛子上的鲭寿司堆成一座小山,上面还盖着晾干的布巾。
「做得很辛苦吧?」
「昨天晚上啦。不过我婆婆做的鲭寿司很有名,真的很好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登美子在漆碗中倒入这一带有名的、掺有鸭儿芹的清汤,蓉子便将这些放在托盘上。
「登美子你幸福吗?」
登美子只是默默笑了笑,没回答。
「我来把泡茶用具拿过去。」
说着让蓉子往前站。
「这个房子也很旧了,大家有意思要打掉重盖。」
登美子在她身后低声说。
「咦?这里也……」
「是呀,这一带。」
「登美子一定不喜欢吧?」
「这个嘛……」
从她的口吻看来就知道,她并不是完全反对。
登美子家的鲭寿司果然好吃。鲭鱼片又厚又肥,寿司饭也压得很紧,感觉很实在,却不至于给胃造成太大负担,是忠于代代相传的家常风味。
蓉子等人赞不绝口,连声说:好吃!好吃!初枝开心地说:
「登美子帮了很多忙哦,教起来很有成就感。我也是跟我婆婆学的……婆婆每次祭典之前就严阵以待。嗯,还曾经做过将近一百份,准备工作很辛苦呢,现在可不像以前那样了。」
「厨房很气派喔。」
蓉子夸道。
「地板的接缝看得出来吗?以前原来是土间,有一口竈,到我掌家时才翻新的。因为腰痛,到土间还得上上下下的,很不方便……当时其他旁系的亲戚很难沟通呀。」
初枝略带亲昵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是家里内部的事情。
「什么『这可是有好几百年传统的房子。把竈敲掉,要竈神怎么办?会遭天谴的!』说这些实在……我有一段时间好像得了精神衰弱,还病倒了呢。后来,孩子的父亲就对所有亲戚说:即使没有竈,还是会好好祭拜竈神,请祂保护家中用火平安,免于祝融之灾。他就这样挨家挨户帮我求情……」
与希子故意瞪大双眼往后倒下,惹得大家都笑了。初枝也笑着继续说:
「对老一辈的亲戚来说,直系本家的竈也应该有许多从小的回忆吧。为什么呢?因为以前都是家族总动员围着竈工作,有悲有喜……现在说起来很像在说笑话,但即使没有几百年的历史,只要改变过去一直持续至今的事物,就必须有所牺牲,正好那时候轮到我……我也是太过莽撞,才会搞成那样呀。」
「过去几百年来,所有忍受不便、任劳任怨的女人怨恨全部发泄到你身上了。」
一直和大家相谈甚欢的信男开玩笑地说。
「我们那种苦应该叫什么呢?」
「代代相传,累积数百年的怨念?」
纪久喝口茶低声道。蓉子说:
「我觉得感情一定也是与日俱增的吧,自己越常亲手接触的东西,越是会依依不舍呀。」
「或许爱与恨是一体两面呢。」
纪久这句话使得初枝不禁望着远方,喃喃说道:
「时代本身也会逐渐改变呢……」
大家一致决定明天再访井之川家。
「我明天妇女会有集会不在家,信男也要上班,不过登美子一定想和久没碰面的朋友好好聊聊吧?请务必来呀。」
初枝也热诚地这么说。
「我就知道你去井之川家一定会带鲭寿司回来。」
与希子回家将礼物鲭寿司递给在家里等的佳苗时,佳苗神情愉快地笑了。
「难得都到这里来了,明天要不要我带你们到古城?资料馆里正好在举行能面展哦。今天是第一天,不过馆方已经休息了,赤光的作品也有展出哦,我想一定有。」
「咦?能面展吗?」
「是呀,每年秋季祭典时都会举行。与希子没告诉你们吗?」
与希子耸耸肩。
「我忘了,因为我没兴趣。」
佳苗也没特别责怪她,只是说:
「我小时候也很怕能面哦。」
「我到现在都还怕。」
「不过,现在不管看到什么,就算是般若或蛇的能面也都敢直视,一点都不怕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姑且不论好坏,我的人生,大概已经累积足以抵抗那种恐惧的经历了。」
她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
「自己心中已经能确认的东西,就没什么好怕的。」
佳苗轻描淡写的话语,使得三个女孩子再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佳苗发现后又说:
「你们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会变得不再害怕哦。」
「这句话好像诅咒。」
与希子近乎责备地说。
「才不是呢,这是鼓励呀,我是在帮你们加油呢。」
这时,到厨房去泡茶的蓉子突然高声叫道:
「咦?这个怎么用呀?」
「啊。」
与希子立刻站起来说:
「那是用电磁加热的。」
说着将开关打开给蓉子看。
「真令人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就可以把水煮开吗?」
「炖汤呀熬什么的都可以,我家的开水是用电热水瓶煮的啦。」
「耶?」
蓉子不禁张大眼睛,畏畏缩缩地试着把手盖在上面。
「在登美子家听到竈的故事后,真是无限感慨喔。」
纪久探头去看,然后说。
「我爸喜欢这样,因为没有火就不需要竈神了。」
「道样吗?」
蓉子发出无法言语的悲惨声音。
「竈神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想人类视竈神为必需的心理,并未有太大改变哦。」
「没竈神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吧?」
「从前要以五百年为单位才会产生的生活变化,在这十数年间已经都相继发生了。」
佳苗淡淡地说。
————产生变化时,就必须有牺牲————
蓉子突然想起初枝的话。
「这变化有整个地球规模那么大,所以必须牺牲的规模也是如此吗?」
纪久嘀咕道。蓉子知道她心里想的和自己完全相同。
「讨厌,我也正想着一样的事耶。」
这句话是与希子说的,蓉子也赶紧说:
「我也是耶。」
佳苗忍不住笑着说:
「你们已经完全像一家人了哦。老是吃同样的食物,经常交谈的话,想法也会越来越像。」
要到古城资料馆,得先渡过因莲花丛生而驰名的护城河,走到碎石子的岔路时,再依指示板右转。顺带一提,左转是往天守阁。
已转红的枫叶枝条由两侧垂悬下来。上午的阳光从上方透过枝叶缝隙,洒在漫步于树下的蓉子一行人身上。今天佳苗也一起来了。
「有点透明感的茜草红。」
蓉子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说。
「好漂亮喔。」
众人一时全停下脚步,欣赏头顶上展开的锦绘(注97)。一群啼唱的日本山雀(注98)来了又去。
在资料馆入口买了门票后,进入微暗的馆内。或许是因为灯光,馆内外判若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类建筑物有独特的温湿度调节,但弥漫其中的空气依然充满压迫感,蓉子等人感觉着这份压迫,进入展示室。里面已经有两、三组人在参观,整个展示室一片寂静。
眼前的陈列柜中,以小面为首,并排着一列女性能面。
小面是代表年轻貌美的女性能面,但与希子老实地偷偷告诉旁边的纪久说:自己觉得那能面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貌美。纪久只得苦笑。
能面微张的嘴巴,以及仿佛直视着自己的瞳仁洞穴,使蓉子紧张,忍不住抱紧装有莉卡小姐的包包。
几个小面之后,接着陈列的是年龄递增的孙次郎、若女、增女、深井等女性能面。这时,走在前面的纪久突然不自觉往后退,同时以手辽着嘴巴避免惊叫出声。
怎么了?纳闷的与希子也往前探看,原来是一张乍看之下相当普遍的中年女性能面,名为「曲见」。只不过这张能面的眼帘较其他能面下垂,因此感觉目光的焦点似乎落到这世界之外的某处,额头到鼻梁敷上的胡粉(注99),自得就像望进水底似的,仿佛透着某种迫切的忧伤。
「我觉得,这个好可怕。」
纪久低声说道。蓉子看了一眼,也立刻把目光移开,仿佛抗拒着某种逐渐接近的东西。虽然不知是蓉子这边的东西还是能面那边的东西,但蓉子下意识地想离它远一点,却不小心撞到人,是位瘦小的半老绅士。
「抱歉!不好意思。」
蓉子慌忙道歉,正要弯腰去捡对方被撞掉的帽子时,目光突然被他已全秃的头顶吸引,对看一眼后忍不住「啊」地低声叫出来。
「您不是为了澄月的人偶到过我家的那位……」
「您是……那时……」
德家认出蓉子,不假思索地接过帽子,同时也想寒暄几句,却只是苦笑。蓉子低声对众人介绍:「各位,这位就是为了祖母的人偶到过家里的……」与希子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时,蓉子赶紧拜托她:「可不可以待会儿到展示室外面说。」同时也如此请求德家。德家点点头仿佛暂时告辞,然后就到下一个展示室去了。
陈列柜中摆在曲见旁边的是桥姬,佳苗看了这个能面竟忍不住低声惊呼:「哎唷。」
桥姬是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变身为鬼、欲杀其夫的能面,面相异常凶恶,眉间深深刻着皱纹,还有一张大开的嘴。以这张能面为首,带领后面的生成、般若、蛇等能面,逐渐往跌落谷底的幽暗深处探去。桥姬虽然可怕,毕竟还是人的脸孔。到了生成,人脸就长出两只短角及獠牙。等变成般若,眼窝更显塌陷,目露金色炯炯凶光,角延伸得更长。变成蛇之后,舌头出现,耳朵消失,人的气息至此完全不见踪影。
佳苗喃喃地叫着:「哎唷,哎唷,哎唷……」同时移往下一个陈列柜,蓉子却抱着莉卡小姐呆立不动。
这些能面真的只是表现因嫉妒而发狂的女性表情吗?
这其实是一种充满戏剧性的过程,展现人类因背负超过忍耐限度的悲哀,而再也无法继续为人的凄惨过程。这些能面的表情,每一个都是静止在眼泪即将溃堤而出,亦即感情爆发前那一瞬间。看的人所感受到能面如泣如诉般的愤恨及怒气,其实是苦闷、哀怨、悲伤到极点的究极表现。
蓉子好想紧紧抱着能面放声大哭,没来由的感情浪潮几乎整个淹没了自己。
……不行呀,那样就……
如此声音突然出现。虽然搞不清楚是从自己心中升起的,还是谁在对自己低语,但蓉子总算因这声音清醒过来。将两手放在额头上,做出把某种东西擦掉并放回能面上的动作。接着向纪久丢下一句:
「我先到大厅去了。」
也不等对方回答就快步走了出去。
胸部剧烈起伏着喜欢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