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拢着不合身的孝衣,一把一把朝火盆里扔冥镪。其实,这根本不是孝衣。管事说我身形矮小,寻不出现成的来,便裁一张白缎缝在外衫上,暂且充个数。
就连这灵堂,也是充数的。
灵堂本是海棠苑里的一间小偏房,是收捡杂物用的。因娘亲东西不多,也没甚好收捡的,便一直闲置了。
盆子里,火苗星子滋滋响。秦子琭送来一碟青果和一碟山楂:“吃点东西吧。”
我望着他,话中几分央求:“少爷,妾室能入祖坟吗?”
秦子琭僵住片刻:“此事由不得我做主,按规矩,应该是不能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去找母亲,试着提一提,你别抱太大希望。”
说罢,秦子琭出去了。我知道他去牡丹苑,便起身跟在后头,一路闪躲。
牡丹苑外有一棵很高很壮的香樟树,我缩在香樟树的背后,以丛草墙垣做挡,藏得严严实实。等秦子琭进去了,我半趴着身子,觑眼偷看。
廊前置了太妃椅,主母夫人靠在椅上,闭眼小憩。
秦子琭拜了拜:“母亲。”
主母夫人睁开眼睛,含一抹温婉的笑:“子琭啊,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待着吗,怎么过来了?万一凶徒折返,撞上了怎么办?快给母亲看看,伤着没有?”
秦子琭沉沉道:“母亲命人将我拉走,我又怎会伤着?”
主母夫人愣住,半坐了起来:“你这是,在责怪母亲吗?”
秦子琭圈手,揖礼道:“母亲是为子琭安危着想,子琭不敢责怪母亲。子琭……有件事求母亲。”
主母夫人起身,重新含笑:“母子之间何来求字,你想要什么,说就是了。”
秦子琭道:“可否,让子暮的娘亲入祖坟?”
我躲在墙根后头,心一下子揪紧了。
主母夫人脸色骤变:“你疯了吗,妾有什么资格入祖坟受香火?”
秦子琭屏退侍仆,缓缓道:“子琭知道,祖宗家法在上,妾一概不得入祖坟,不得受香火。可子暮年幼丧母,她就这么一个心愿。不必登入族谱,只要葬进祖坟即可,求母亲。”
主母夫人咬牙笑了笑,决然道:“历来只有正妻入祖坟的,到我这儿,容个妾进去,你让娘亲百年之后脸往哪搁?更何况,无殃险些丧命在繁缕苑,国相大人很生气。我还没同她计较,她倒想着入祖坟的事了?等你爹从国相府回来,我再一并跟她发作!”
秦子琭神思恍惚,舔唇道:“母亲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为难她?生养之恩大于天,子琭秉承孝道,一直将母亲的话视为金口玉言。母亲不喜欢子暮,我便跟她保持距离。冬日天凉,她屋子里没炭火,我想送个大衣橱给她也得摆出扔垃圾的姿态扔进繁缕苑。她和子玥都是秦家的女儿,都流着父亲的血。我想照顾她,又怕母亲不高兴,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曾亲近她。可我不明白,纵然她是妾室的女儿,母亲怎能害她?”
主母夫人惊了一惊,我亦惊了一惊。
秦子琭沉默会儿,继续道:“两年前,城西那桩事,母亲真的以为无人知晓吗?”
主母夫人颤了颤:“你,你听谁说的?是那个庶出丫头告诉你的吗?”
秦子琭正色:“倘若母亲义正言辞,为何不澄清自己,反而深究是谁说的?母亲不必乱棍打死丹青,也不必去质问子暮,这些话,是我给母亲送燕窝糕的时候站在外头听到的。万幸,她毫发无损回来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秦子琭说这话的时候,我抖了一抖,并生出几分感慨。看来,牡丹苑是很容易被人听墙角的地方。
主母夫人跌坐回去,并靠着太妃椅,脸色暗沉。
秦子琭躬了一躬:“母亲请宽心,两年前的事,子琭不会再提。但请母亲待她好些,别再让她受委屈了。母亲歇吧,子琭告退了。”
秦子琭出来的时候,我猫着身子往角落里缩。他走得快,并没看到我。
丹青方才被屏退了,这会儿战战兢兢出来,并递上刚沏的六安茶:“夫人……”
主母夫人浅尝一口,缓缓道:“子琭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丹青跪伏在地上,怯怯道:“主母夫人明鉴,奴婢真的一个字也没说。”
主母夫人搁下茶,沉声道:“我知道,否则此刻便留不得你了。子琭怜惜庶出妹妹,倘若我再为难,难保子琭不会拿城西的事当把柄。可让我把她娘抬进祖坟,我又实在不甘心。你看,此事如何解决?”
丹青把头仰起来,小心翼翼道:“夫人多虑了,少爷是您生的,他再怎么疼惜庶出妹妹,也不至于拿自个儿生母开玩笑啊。更何况,少爷没证据,他不过跟您提一嘴,好让您善待那个庶出丫头罢了。再说,大小姐是国相大人的儿媳妇,有国相大人撑腰,两年前那桩事谁敢计较?倒是那个丫头,夫人不得不防。您可别忘了,她出生的时候,方士是怎么说的。”
主母夫人咬牙切齿:“当然记得,君妻命格嘛,庶出贱婢她也配?若非老爷深信君妻命格,我早在十年前就将她们母女两个处置了!”
丹青贴上前,谄媚道:“奴婢瞧着,她模样已渐渐出来了,只是年纪尚小又不会打扮,所以看不大明显。等她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狐媚子。狐媚子魅惑君心也不是不可能的,先不论她配不配,咱宁可信其有,决不能让她鱼跃龙门踩到大小姐头上去。大不了,让她给姑爷做妾,就像您压着从前的二夫人一样,让大小姐一辈子压着她。即便君妻命格应验了,王后的位置也该属于大小姐。而她,永远都是大小姐的奴,永远都是妾。”
听到这,我从草堆里爬出去,浑浑噩噩跑走了。跑回海棠苑,我寻了把刀子握在手里。这刀子是削水果用的,虽然小,但很锋利。
天杀的,该死的,挨千刀的!我上辈子是十恶不赦还是怎的,我杀人全家了吗,我灭人全族了吗!我要是罪孽深重,那就把我抓起来,打入十八层地狱拔舌头下油锅,别让我投胎啊!就算投胎,让我做猪做狗做苍蝇做蚊子,别让我做人啊!既然投生做人,那至少说明,我没有那么大的罪吧?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都欺负我啊!
我在灵前跪着,握着刀,瞠目发抖。反正娘亲不在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敢拽我去柳家做妾,要么我弄死他,要么我弄死自己!
入夜,院子里黑漆漆的。
奇奇晕到傍晚才醒,醒后哭哭啼啼,吃罢晚饭又晕了。我跪了一整天,跪疲倦了便靠着木棺睡觉。醒时,烛台燃尽了,盆子里的火也灭了。我揉了揉眼皮,发现身上多出一件绣着水莲花瓣的玄青色披风。但,我的刀不见了。
这时,奇奇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汤羹。
她把汤羹递过来:“喝。”
羹里浮着莲花瓣,我嗅了嗅,香气很浓:“你不是晕了吗?”
奇奇还是那个字,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喝。”
我把汤端过来,放置一旁,拖着她道:“快帮我找找,我刀不见了。”
她没动,反拽着我:“你拿刀做什么?”
我拿袖子擦眼睛,一把将她搂住:“奇奇啊,娘亲不在了,你也别跟着我了。你去少爷那儿伺候吧,少爷人好,他不会为难你的。我现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说不定哪日,我被他们逼疯了,一刀把自己捅死就算完了。”
她怀里胀鼓鼓的,像有什么东西。我伸手一掏,正是那把消失不见的水果刀:“你揣我刀干嘛?”
她很利索地,把刀夺了过去:“你要拿刀捅死自己,便该一早捅死了干净,何必等到今日连累你娘?”
恍然间,我有所醒悟。不是醒悟此人的话,乃是醒悟此人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这绝对不是奇奇。
于是,我抢刀架颈,掐住假货的脖子往墙上撞:“从前有座山!”
假货没说话,反白了我一眼。
我血气上涌,刀尖抵住假货的喉咙,险些捅进去:“问你话呢,从前有座山!”
假货喟然一叹:“山上有座庙。”
我怔了怔,刀尖往后一缩:“然后呢?”
假货似是无奈的模样,又叹气道:“庙里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