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爱卿,你在《平西齐民论》里对民生、西夏、北辽均有提及,刚才富相讲到四州虽反,是癣疥之疾,西夏北辽,乃心腹之患,不知你意下如何?”柴勐虽然不满意富弼对反贼的轻慢态度,但是西夏、北辽同时对边境发起攻击,却不得不引起重视。
富弼表面上已卸掉了副相的差使,并得到了郑国公的封赏,但他对自己的判断却有信心,他不甘心在陛下心目里留下眼高手低、不堪重用的印象,所以沈括的回答便显得很重要。如果沈括此时声援他几句,那么他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便稳固几分,待足疾治愈,仍有可能重回机枢,主掌大权,如果沈括随皇帝陛下心意附合几句,那么他便有可能被安排选个地方职务去养老。
“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富相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沈括一开口就让富弼放下心来,柴勐也没有生气,继续听沈括解释。
“微臣以为,秦尚书釜底抽薪之计确系妙计,有此妙计,匪教反叛便是癣疥之疾,只需几员老成武将,便可轻松剿灭。但此计的实施,却不可一概而论。土地兼并、改粮为棉、民智开化确系水力车机,哦,就是水车,微臣一直将此物称为水力车机,比水车更准确些。”
“无防,水力车机也可。”柴勐倒也无所谓,这些年他听沈括说了无数次水力车机,早已习惯,可是一般的大臣还是愿意直接称水车,这水车便容易和浇水灌溉用的水车混淆。
沈括继续说道,“土地兼并、改粮为棉、民智开化确系水力车机带来的变化,但这个变化本身并没有好坏,情形的好坏在于我大周的引导和管制。如果各大地主、作坊主可以给于佃农、坊工更好的优待,难道还会出现四州反叛之事?微臣绝不相信我大周有生来愿意造反的百姓。天生具有反骨的嚣张跋扈之辈,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百姓,早就被我大周捕杀,不会留下来成为祸害。而百姓造反只有三个原因:受少数衙役、东家欺压,受灾受难生活不下去,有匪人挑唆。此次四州之害,或因其中之一的原因,或三者皆有。”
“沈爱卿此言大善,秦爱卿所用釜底抽薪之计不错,但却没有找准目标,朕也认为,沈爱卿所说三个原因才是真正的关窍,若将此关窍弥补,则匪患自灭。”
“皇上圣明!”众臣赞道,连秦源也红着脸附和道。
柴勐心情变得舒畅起来,摆了摆手道,“沈爱卿,既然你能找到这三个原因,自然有应对章程,如果应对不善,可别怪朕收回封赏。”
众臣见柴勐有心情和沈括开起玩笑,皆是又嫉又羡,但每个大臣无不发出欢畅的轻笑,以附和皇帝陛下的幽默。
沈括也是人精,岂能不知道表现,“那微臣便抛砖引玉了,不妥之处,请秦尚书及各位大人斧正。”因为知道秦源是小器之人,这次当着官家的面驳了他的面子,却得略微示好,这个示好有给秦源看的成份,更多的却是给官家和众位大臣看的,让他们知道沈括并没有仗着官家宠信,就没有了分寸。
“少数胥吏欺压百姓、少数东家盘剥佃农,此乃自古至今从未断绝之事,我大周朝廷法度、官家恩典,无不体恤百姓,维护良善百姓利益,陛下适才便以“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重”晓喻天下。然而,朝廷和陛下的旨意能否如实准确地传达下去,却也看各路州当政者的德行和能力。惟有既有德行,又有能力之能臣,方可不负圣恩,不负朝廷,不负百姓。如何评定?微臣以为应在每年年考之时,不纯以功绩论,而应审其所作所为是否有利于朝廷,是否对得起陛下;同时监察其民意,并以其自述存档备考。四管齐下,官吏自清,官吏清明,则百姓自然安宁。”
“或天灾、或人祸,致使百姓困苦,我大周多有养老、济困机构,微臣不再置喙,微臣想要强调的是三点,一是各路州的常平仓制度要稽核审查,有足够的存粮便可以保一方的安宁;一是要加强各路州的劝导,使各路州百姓明白朝廷有备,而百姓则无患;一是以工代赈,以工代农,增加百姓谋生的手段,使民遇灾而能自救。”
“匪人挑唆只是表,如果前两点做得好,百姓已成我大周之心腹,岂会被匪人引诱?但为预防计,臣有三策应之,其一为剿,剿必悬匪首于闹市,以镇宵小,其二为说书,于市井勾栏处,宣扬我官兵之英勇、匪患之残暴,以正民心,其三为征伐蛮夷,从古至今,一致对外,方可同仇敌忾。上述章程是对秦尚书釜底抽薪之计的补充。但微臣以为,奇计百出固然可喜,我大周乃天授正统,自然可以行王者之道,以王道治天下,则天下如臂使指,何需用计?!”
柴勐本来已为沈括之章程打动,感叹其为能臣干吏,不负才名,随后听得“以王道治天下,则天下如臂使指,何需用计!”之言,如被钟磬声音被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久闻文相、富相言沈爱卿有大臣之风,今日才知此言不虚。不知何以为以王道治天下?”
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此时从文臣列中站出,开口言道,“臣司马光有话要讲。”
“哦?司马爱卿有何高见?”柴勐笑道。柴勐素知司马光温良谦恭、刚正不阿,见他打断自己和沈括的对话,倒也不以为忤,前些日子,司马光还献上《通志》八卷,以《史记》为主,编成《周纪》五卷,《秦纪》三卷。这部书的时间是从烈王二十三年,韩、赵、魏三家分封起,到秦二世三年,秦朝灭亡为止,阐述历代兴亡,将相得失,倒也是治国之良臣。
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今山西夏县),仁德十九年进士。司马光出生于光州光山(今河南光山县),此时其父司马池任光山县令,所以给他起名光;六岁时,司马池就教司马光读书,七岁时,不仅能背诵《左氏春秋》,还能讲明白书的要意;并且做出了“砸缸救友”这一震动京洛之事。胜吉十二年沈括高中进士时,司马光时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是当时殿试阅卷官之一。沈括见自己的阅卷师出列,便后退一步,以示尊崇。
“沈括之言,抽丝剥茧,发人深省,其应对章程虽也是惯常之法,但也可以见其关心政务,精于吏事,但为聚民心而行征伐之事,实非社稷之福也。微臣于癸卯科殿试也曾细细看过沈括之《平边齐民论》,禁绝边民和西夏互市、修建堡垒的主张,微臣深表赞同,胜吉五年,微臣任职河东时,便在边境修建堡垒以防西夏,但微臣却不同意沈括擅兴边事的鲁莽之举。河东猛将郭恩领厢兵五千攻击西夏,结果大败而归,郭恩畏罪自杀。我大周不得已与西夏议和,每年互市交付西夏粮食二十万石、精铁两万斤、丝绢五万匹。若我朝能够绝市以弱其势,筑堡以防其劫掠,长久之下,西夏必成疲弱之师,我大军自可西进攻占兴庆府、尽取河套、河西之地。”
“九月初二,西夏劫掠我延安府、庆州四县,所为者不过棉花之物,因棉花不便运输,才裹挟边民运送棉花而去。棉花之物,我大周产出甚丰,若以西夏所需之棉花抵精铁、粮食,既保存了我大周的实力,避免边境再起战火,又可使百姓不至流离失所。一次劫掠,我大周损失财货何止百万贯,实在经不起太多的损耗。眼下,还是我大周休养生息之时,切不可贪一时之功,而惹大祸。”
“一味退让,只怕会助长党项人的威风,却不知我大周何时能收回河西之地?”柴勐叹一口气言道,“欧阳爱卿,沈爱卿著有《平西齐民论》,司马爱卿于十年前也献上了并州举人刘邕所著《边议》十卷,两位爱卿均为务实守成之忠臣,但关于西夏边事各有章程,一主张全面进攻,以战定边,一主张徐图谋之,以守定边。你身为我朝大司马,却不知有何高见?”
兵部尚书欧阳修出列言道,“回禀陛下,党项人李元昊于仁德十九年反叛我大周,建西夏国定都兴庆,仁德二十一年三川口之战、仁德二十二年好水川之战、仁德二十三年定川寨之战,三战皆大败我军。至此河西走廊尽归西夏,至今已二十八年。我大周三战皆负,既非将士不奋勇报国,也非文官贪生怕死,实乃党项人有三支精锐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无往而不克。每战接敌,泼喜军的旋风砲纵石如拳,阻我兵势,而后铁鹞子突阵,待突破我军阵型后,步跋子再夹杂在铁鹞子后面趁势杀入我军军阵,我军阵既破,则败局已定。沈括《平西齐民论》虽有对付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的战术,但毕竟未曾实战,而我陕西六路安抚司的禁军又与党项三支精锐有很大差距,故臣以为司马光之见甚妥,非坚城雄堡不足以抵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