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这个名叫萍儿的娼妓做了满满一大锅羊肉汤,搬到了正房的桌子上面,准备的碗筷却只够沈方和章惇两人使用。
“姑娘,把你爹爹和妹子唤来吧。”
萍儿红着脸说道,“我爹爹和妹子已有汤水泡干馍吃,不用打扰两位恩客。”然后麻利的给沈方、章惇两人满满倒了两杯酒。
章惇端起酒杯,便要与沈方同饮,看到沈方皱着眉头,一脸不快的样子。
“子矩,他们或许自己吃饭更加自在一些,我们无需管他们。”
“章学士,若是在府上,家丁丫鬟众多,沈某也不会纠结于此,在这横山小镇,寒风刺骨,正该就着炭火吃些汤饼暖暖身子,这位姑娘的父亲体弱多病,如何能挨得住。”
“姑娘,我家公子既然发话了,便请尊父尊妹进来一起吃饭吧。”
萍儿见沈方对自己的家人如此尊重体贴,心中一暖,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然后赶紧一擦,低声道,“贱婢遵命。”
沈方看着萍儿离开的背影说道,“姑娘,在我二人面前勿要自称贱婢,为生活所迫,也不是你的错。”
萍儿的脚步停了一下,双肩抖动,毕竟还是没有哭出来,然后快速地向屋外跑去。
章惇叹了一口气道,“子矩何需如此多情,莫非果真有猎艳之心?!”
“不让一个女子为了生活出卖自己肉体,不让一个孩童因穷困而受到欺凌,忍饥挨饿,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底线。我现在没有精力一个一个去拯救,但遇上了便顺手帮忙,对我而言算不了什么,对于他们却如同救命一般。”
“章某失言了。”章惇惭愧道。
沈方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很难平等对待处于社会底层的穷苦人,象章惇这样出身名门,早已对这些社会的阴暗面习以为常,他们所考虑的是如何让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但具体到每一个个体却是他们不愿意轻易触碰的。
只过了片刻,萍儿便和另外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搀扶着一个面色赤红的老汉掀起门帘进来正房,老汉便要下拜,被迎上来的沈方扶好。
老汉感激道,“两位官人盛情相邀,小老儿却之不恭,便来打扰,请官人恕罪。”
沈方将老汉扶着坐了下来,好奇道,“老伯似乎是读书人。”
老汉笑道,“小老儿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沈方、章惇命萍儿和瘦弱女孩坐下,见桌上没有碗筷,那个女孩象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只一会儿工夫便拿了三副碗筷回来。
章惇满意道,“这小丫头挺机灵的,若在大户人家定是一个合用的丫鬟。”
章惇言下之意便有为老汉家指点出路之意,但老汉、萍儿却没有领情,老汉叹道,“不瞒官人,小老儿在京兆府还有一远房侄子,只需到了京兆府,老汉一家便能有个着落,萍儿和翠儿嫁个人家,也好过卖身为奴。只可惜,小老儿到了这横水镇,便染病不起,只是苦了我这苦命的女儿。”
萍儿不安道,“爹爹,你别说了,别扰了官人们的酒兴。”
老汉咳嗽几声,不再说话。
借着炭火,吃着鲜美的羊肉,几人很快便浑身热乎,老汉原以为吃完饭食,便会被支使回房,没想到,这位年轻公子与自己聊天的兴趣似乎比与女儿更加浓厚,喝了几杯温酒之后,老汉借着酒意便敞开了说。渐渐地,沈方、章惇的脸色均沉了下来。
他们虽然也听说边境的百姓生活苦楚,但绝不会想到除了西夏人劫掠以后,官兵们也把边境百姓当做免费的劳力随意差遣。为了防止西夏人抢走牲畜、粮食,早在两年前,官兵们便将离西夏边境百里内的农户全部往后方迁移,这个老汉姓李,原本居住在深山之中,本以为守着几亩薄田能够渡过这兵灾年,没想到半年前一支军队路过之后,用五贯钱强行征买了家中的牲畜、粮食,将三间本就残破不堪的房屋扒倒,强令他们投亲访友,到后方找营生,甚至一个带队的校尉还仗着势大,强行夺了女儿的清白。李老汉这一辈子,西夏人没见到,身上的苦重倒是大周官兵所致。
萍儿不住地劝说父亲不用再讲,可李老汉难得遇到认真倾听之人,根本不听女儿的规劝。萍儿只好一边为沈方二人倒酒,一边偷偷察看两人的脸色,若是两人有一点厌烦,说什么也要把父亲搀扶回去。
“李老伯,现在还是先把病养好,去京兆府也不是一件难事,明日我送你一辆马车,你们一家三口便是整个大周都去得。”沈方笑道。
老汉连忙摆手,“这可如何使得!”
“李老汉,你便收下吧,我家公子开了口,这些事便是小事一桩。”章惇也笑道。
李老汉大喜,赶紧跪下磕头,连同萍儿、翠儿一起跪了下来。
沈方将三人搀扶起来,在搀扶翠儿的时候,发现翠儿暗沉的小手后面露出洁白的手腕,翠儿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赶紧将手缩了回去。这时沈方才留意翠儿的小脸,小脸上面因烧炭火脸上有一些灰尘,但模样周正,眸皓齿,竟然是一个美人坯子。
翠儿低下头去,不敢与沈方直视。
“李老伯,我看翠儿象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你们可知道她的来例?”
李老汉叹了一口气说道,“小老儿和女儿逃难经过一个村庄之时,在一个大户人家的仓库寻些粮食,没想到没找到粮食,却发现翠儿躺在地上人事不醒,这户人家心狠,竟将这个哑女留了下来,自己带着粮食、细软逃命去了。”
沈方细细地看了一眼翠儿,虽然身穿普通汉人的衣服,而且已长时间没有清洗布满了灰污,但从衣服的质地而言,绝非一般大户人家使用,象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把这个乖巧的女孩独自留下?至于哑巴,对于大户人家而言,又算的了干什么,难道还差一口饭吃?
章惇见沈方留意翠儿的衣服,也注意起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他是富贵人家出身,同样一眼便看出翠儿衣服的不同之处,从质地上来看,颇象官宦人家的常服。
沈方注视着翠儿说道,“翠儿小娘子,你既然能听懂话,便不会是天生的哑巴,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翠儿涨红着小脸,过了一会儿哇得哭了起来,“我不是翠儿,我是喜儿,我想回家!”
声音清脆婉转,宛如百灵鸟在歌唱,这喜儿哪里是什么哑巴,分明是个小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