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人撒腿狂奔,朝着那间屋子相反的方向!跑快点,再跑快点!不,是醒过来,快醒过来!一定是在做梦!快从梦中醒过来!可不管腿怎么用力奔跑,意识怎样剧烈挣扎,也摆脱不了这诡异幻境。跑着跑着,街道和房子消失了,四周变得空旷,天地辽阔到好似悬在太空!就在她以为总算把他甩掉之时,却发现他竟就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猛地渗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想转身回跑,意识却告诉她那会是无用功——反正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跑,不管跑多久,他总会如影随形!停下脚步,原地站立,周遭寂静,仿佛一个死去了的世界……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但身体还能活动,脑袋也还有意识。
“过来,过来吧,陪我坐一会儿。”他回头望向她,朝她招手,用着父亲对女儿说话的腔调。
朦胧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说话亲切而莫名感动,便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想:如果和爸爸坐在一起的感觉会是怎样?如果他是爸爸,那么和爸爸坐一起的感觉就是现在这样。
“你听。”他蜷曲着食指,用指关节在空中轻扣两下,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在四周荡漾游走。
小雪人好奇地抬起手,朝前探了探,冰凉平滑又坚硬的质感,原来是玻璃!天地间有一面看不见的巨大玻璃!她也用食指关节轻扣了两下——嗡嗡嗡嗡嗡嗡——那声音很熟悉,似千千万万个人一起说话时的嘈杂声,大家都在说话,但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声音让她莫名不安,嗡嗡声中,她不敢去看他的脸,突然又想起电影里的那个画面:那个坐在房间镜子后的男子,一脸卑劣表情地窥探着不该窥探的无奈命运。现在,仿佛她也成了一个坐在镜子后面的人,脸上是人类不该有的卑劣表情,只是因为天地混沌,她什么都看不见,一双眼睛空洞得好似墙上的黑窟窿。
“你说这玻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要怎样才能到那边去呢?”他声线低沉,困惑不解。
她懂他的意思,说的是到玻璃的那一边去。她想当然地说:“如果玻璃上有个门,我们就可以直接过去。”
“可是没有门。”
“那要怎么办?”她想,就算她的小飞行是一架真正的飞机,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玻璃直接顶着了天,遂又说道,“为什么要过去那边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就隔着玻璃,有抽象的有具象的,而我的工作就是隔在我和我女儿之间的一面玻璃。我和她彼此望见,她却无法和我共鸣,她只是个普通孩子,而我是一个奇葩。她要如何理解我这样的父亲呢?我和她竟截然不同,好似基因根本就不具有遗传性。可,到底我和她的不同是什么造成的呢?”他远眺着前方,虽然前方什么都没有。
小雪人把他说的话揣摩了半天,问:“你和你女儿隔阂很深?但,你们总是一家人吧,心灵上应该相通吧。”她一直很羡慕别人家的血缘关系,觉得血缘关系就是护身符,能让家人间彼此关爱。
“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只有普通的思考方式,所以,她不能明白,我的电影和我的影像用意。每想到她,我就痛心疾首,对自己感到厌恶。我过于着迷我的电影世界,从没拍过她,没拍过和她相关的画面,从没关注过孩子,没为她拍一部儿童片……我是不合格的父亲,我竟然似乎完全把她忽略了!而在她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感到无奈又痛心,连孩子都不能懂我,还有谁能懂我呢?”
“所以,你们关系不好吗?”小雪人既感慨又淡定。最初,当她知道别人家,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和睦融洽,会感到震惊,而现在……见怪不怪了。
“很陌生,仿佛隔着一面玻璃,触碰不到彼此内心,这是为什么?”
她以有限的认知,试着安慰他:“因为是两个人啊,两个身体,两个脑袋,两颗心脏,年纪也不一样,生活经历也不一样,所以就不一样吧。”
“那么我不该怨恨谁,对吧。不被人理解,也不该去怨恨,对吧?”他像孩子般的不确定的询问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