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带着鹿头来到一张脏兮兮的老旧绿漆木板长方餐桌,桌面开裂,一条条木板的缝隙都被腐蚀得斑斑驳驳,堆积了一些污垢,不过总的来说,被主妇用那块桌角上的黑抹布擦得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菜汤的汁水留在案上。
三份碗筷,坐在主位的是一个疲惫的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他方从屋旁的菜畦回来,住在城郊的人家,可能没有自己的小庭院,但一定是有小菜园子的,哪怕实在找不到可用于耕作的田地,也会放一些盆栽。
现在天蒙蒙亮,屋里没有开灯,天花板上是一层被油烟熏得发黄发黑的腻子,积灰的白炽灯在西墙的中段,东墙上是东方红海报,还挂着破烂的牛年日历和一个小电子钟,北墙靠着一个木制橱柜,还有一扇通向厨房的小门。
男人在唏哩呼噜地吃着一碗汤泡饭,就一点冻成块儿的隔夜鱼汤,很满足了。
妇女把鹿头往桌上一搁,凸出的吻几乎要戳在宽大的白瓷饭碗里。
“快吃。要来不及了。”
当那鹿头放在餐桌上的一瞬间,瑟拉娜恍惚是觉得一切在加速,两个大人匆匆忙忙地刨食,还不忘聊几句闲天。
“该找工作了……下岗这半年了都……”妇女絮絮叨叨。
“三叔家缺人,说是要跑东北那块儿,大兴安岭砍树要人。”男人略略停顿,碗空了,他把碗递给女人,妇女去盛一碗饱饱的汤饭给他。
“你千万别去。北面说是不太平。”
“我也不想去,说是冻死过人……往南去,个体户发展好些……”
鹿头一对乌溜溜的眸子倒映着这样的景象,熹微的天光在一切物体上反光,油乎乎,喑哑哑,暗戳戳,都是如此,色彩不重要,重要的是光与影,这些能在鹿的眼中真实反映出来。
瑟拉娜略感迷惘,她看到妇女生气地让男孩多吃点,鹿头没有动静,于是妇女就把碗接过来,往它的嘴里扒拉,米粒与汤汁淅淅地漏出去,男人也温声让孩子吃饱,不然没力气学习的。
早餐匆匆就结束了,女人从杂物间把自行车拖出来,把鹿头和一个布书包固定在后座隔板上,同男人告别,随后跨上车,在车轴吱呦呦的叫唤里,出门。
瑟拉娜小跑着跟着这个骑单车的妇女,她穿过小巷,同几位熟人打招呼,充得饱满的轮胎压过水门汀的公路,忽悠悠,她拨弄车铃,叮叮作响。
瑟拉娜本以为跟上这种简陋东西是简单的,可其实不简单,妇女看着有些衰颓,可身材健康,在巷子里还好,阻路的多,骑不得多快,一上宽敞大路,猛地就加速了,越来越快,迎着晨曦的光,经过一座座山脚,瑟拉娜抿着嘴追了半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
妇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停了车,在马路边上,她转身问鹿头,“要不要嘘嘘啊?”
鹿头不答,女人还是抱着它下车,到灌木丛里放好,嘱咐他快些。
瑟拉娜感慨,“救了命了。”她现在只是平凡人,还得扛着重重的瓦巴杰克,哪有能力与轮子竞速。
妇女带着鹿头回来了,瑟拉娜讨个巧,自己坐到后座去,把鹿头抱在怀里,书包压在屁股下,妇女嘀咕了一句,怎么变重了,随后继续骑车。
山川河流,草木芳华,在冬天的江南是静谧而矜持的,月前的霜,现在还能在一些地方看到,尤其是一些房屋顶,瓦片缝隙里。世界除了松竹的绿,灌木的黄,雪的白,便再没什么惊喜,人世的混彩其实只是被自然所吞没的小小孤岛。
妇女骑单车,载着瑟拉娜与鹿正康,到了孤岛里。
人类的造物,硬化的地表,高低起伏的建筑,奔流的车辆与行人,弥散的香味与臭气,其实城市也是自然,不过是生物的种类不一样。树木变成钢筋水泥,灌木变成摊贩市场,流水变成一群群实物,花草香气与腐臭恶气也被分别取代。
妇女来到一座小学门前,停了车,让鹿头自己去上课,瑟拉娜抱着它,走进校门。
门里是一个不大的操场,东面被树木阻挡,西面是几栋楼,瑟拉娜回头,女人在冲她挥挥手,然后骑车转身,没入城市的河流中,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