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彼刻他只觉母亲噙起的浅笑已是盛景。至于她以目力不可及的景致,自是从未见过,问他人,赧赧摇头,答:“小人也未曾见过。”
他见小皇帝面显失落,躬身又补,作安慰道:“等太子殿下长大,哪儿处见不得。殿下现在是未来主,那以后就是天下主,想去哪儿…”
无忧无虑的时光终究是渐行渐远。
太后轻声止言,太监顿了须臾,随后便自顾自的耳掴两掌。
飞禽踏脊,引吭唳声。
他跪地,汲汲皇皇言奴才该死。他立身母亲面前,望双鹤掠过鸱吻,振翅遥遥,相继没入流白云山。只余庭柳簌簌,翠减寂寥。
其时,从他视线里消失的不仅仅是鹤,还有母亲的笑。
皇帝离世,太监将声声慎言喊得勤,出入报本宫或是东宫,辗转数个秋冬。
可无人再讲皇城外是何景象。
小皇帝只知梨花掩映下有宫亭,春池环绕处有宫菀,风起时有香扑面,雨润时清气舒怀。但只要立身其间,踩过的每一方石砖便都属于这座浩大又空寂的皇城。
曾有一夜,小皇帝有机会问傅大将军。
“您为之戍守的疆土要塞是何风光,有雪山绵延,河脉勾连。”
“边洲的月与皇城的月何异,是否也会助雪虐风饕。边洲的民与皇城的民又有何不同,是否也饱尝人世悲凄,或孤或熙。”
傅大将军以指抚他束起的发,答:“边疆是苦寒之所,是殿下不会去,也不应问之地。”
小皇帝未着霜甲,他无声抱紧舅舅的膝,始知宫城里的人登楼即可近月,长风万里外的边塞却要流血漂橹,妻离子散。
皇帝期冀的琉璃瓦外,可以是锦绣山河,也可以是人间地狱。
小皇帝恍恍惚惚的笑了笑,现在走了出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太后旨赦赵青旌还乡。
赵青旌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四王爷曾经跟他说的一切就够了。
秦玲珑是他不得不保住的人。
赵青旌与小皇帝步至中庭,天角正显出青白釉色,风逐云走,如他稚子时,皇帝尚在的晴好。
小皇帝在树下驻足,对身侧人道:“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春明门外的行宫,赵青旌,你也是吧。”
阵阵风颤,有旋旋片叶离枝而落。捻在指间,方见其上有深褐斑驳,无端使人想起控鹤门下,身堆肃肃落木的赵庶。
“是解脱。”
“他无缘见蜀中莺鸣,云鹤搏鹰,王翁记得代他去看看。”
小皇帝拂他肩上飘叶,想他日后茅檐煮茶,锄豆溪东,这座皇城再不能困住他时,是何等乐事。
若皇帝有知,定也欣喜。
只是不想他的心愿,竟只有赵青旌可以实现。
临行前夜,赵青旌在庭中忽闻有声音在呼唤。
稚子奔呼而往,有侍紧随其后,劝小皇帝慢些,小心摔着喽。
月辉照面,稚子入将军怀,而他迎袖灌了冷彻满怀。待视线复至清明,又是静寂了的东宫。
走时,是一众飞蹄踏出城门,踏惨故土。他单薄一身立于道旁,待马啸而过,又跪覆其上。
赵青旌不知他等了多久,前往边疆路上的风,如霜如刃,睁目或闭目,都要被生生剜去一滴泪。
“多保重”
小皇帝驰疾垂鞭,他不敢再回首与之对望,漠土扬扬,日影昏昏,亦不知赵青旌眼里是否也搅进了风沙。
这是一条必须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