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绍棠也忙着给阿爷使眼色:阿爷,快拿主意呀。躲是躲不过去的,这叫先礼后兵,等蔺承佑亲自来过问,绝不会这么客气了。
杜裕知五官纠结成一团,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下定了决心:“小女的确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请两位道长转告世子,事关杜家的私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说,也只能跟世子一个人说,而且需请世子保密,不得传扬出去。世子素以扶正黜邪为己任,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下,只能对师兄一个人说?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两人愣愣点头道:“好,我们回去转告师兄。”
旋即又肃容道:“对了,贫道还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单独说一说。”
杜裕知和杜绍棠惊讶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里笑了笑,这可是提前说好了的,绝圣小道长带痒痒虫上门,她把翡翠剑拿出来给他玩,看来绝圣没忘记昨晚的约定,于是咳了一声:“姨父,绍棠,要不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两位道长说几句话。”
杜绍棠越发摸不着头脑,有心打听几句,又怕玉表姐不高兴。杜裕知负手不语,论理这样不合规矩,然而这两名小道士才八-九岁模样,着实没什么好避嫌的,板着脸叮嘱了几句,带着杜绍棠先行离去了。
园中一角有个小小飞翼亭,滕玉意朝那边一指:“两位道长,我们不如到亭子里说说话。”
绝圣和弃智面孔绷得紧紧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我们可是很忙的,说几句话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点头,让春绒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绝圣和弃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将翡翠剑大大方方搁到石桌上:“喏,请两位道长赏鉴。”
绝圣和弃智假装对翡翠剑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张望园景,摆了半天样子,始终不见滕玉意开口,绝圣终于忍不住了:“滕娘子,你为何不问我们有没有带痒痒虫?”
滕玉意微讶:“什么痒痒虫?”
两人飞快对了个眼色,怎么回事,为何跟预想的不一样,滕娘子主动拿出了翡翠剑,却并不向他们讨要痒痒虫。
二人纳闷地看向翡翠剑。
昨晚离得太远,未曾瞧真切,这会在日头底下放着,这把剑端的是琉璃宝彩、光润如冰。
弃智小心翼翼将其捧起:“实乃神物,可惜连师兄都看不出这剑的来历。”
绝圣也赞不绝口:“说来也怪,这剑看着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铸成,怎能丝毫无损?”
弃智正要开口,忽然惊讶道:“咦?我没看错吧,剑芒怎么没昨晚亮了?绝圣,你仔细瞧瞧。”
绝圣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玄色的符纸,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烧灼剑身。
滕玉意一把夺过翡翠剑:“道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绝圣义正严辞道:“滕娘子,这是庆忌符,可以用它来试法器的灵力。我瞧着这剑有些不对劲,准备用这符验一验。”
“庆忌符?”
“没错。所谓‘庆忌’,就是涸泽之精,俗称水鬼。水鬼法力低微,怨气却极重,只要在符纸上抹上水鬼的尸气,便可用来查验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灵力未受损,庆忌符一碰就会熄火。但如果法器灵力消失,符火绝不会熄灭。”
弃智说着,在指尖燃起一张符凑近翡翠剑,火苗果然纹丝不动,但换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剑,火苗就倏地熄灭了。
弃智和绝圣大惊失色:“滕娘子,你的剑丧失灵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试试。”
滕玉意目光来回在绝圣和弃智脸上打转,拉长了声调道:“我看不必了,这剑昨晚一直在我身边,怎会无缘无故失去法力?”
“可是庆忌符从不出问题……”绝圣沉吟片刻,“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换别的试试?”
弃智取出怀里的镇坛木:“试这个。”
两人把镇坛木往庆忌符的符火前一凑,火苗无声无息熄灭了,又试了几次都如此,唯独滕玉意的翡翠剑不行。
弃智面色一紧:“完了,滕娘子,你剑上的灵气连观里人手一根的镇坛木都比不过了。”
绝圣急声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后未及时供奉,剑灵被妖气给缚住了?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这样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没错,定期供奉才能让法器保持灵力。”
绝圣摊开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剑灵力已经受损了,若是不赶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为废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剑是她来长安途中落水后所得,起初只觉得这东西异常亲切,醒来后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认定此剑古怪,有一回趁她睡着了拿走,悄悄把剑扔回了水中。
当晚她便噩梦连连,翌日到处找那剑,程伯和端福没法子,只得落网去捞,奇怪那剑并未沉入河底,一捞就捞上来了。
剑回到她身边,梦里那些魑魅魍魉都不见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这剑有什么神通,昨晚在林中她情急之下刺出一剑,才知道它能对付妖魔。
原来这种东西也需供奉么?以前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绝圣看出滕玉意迟疑,趁机道:“寻常的法器自然无需供奉,但我们观里搜罗了许多古里古怪的器物,论起供奉之法,满天下找不到比青云观更在行的了,滕娘子不妨把剑交给我们,等此剑恢复灵气后再还予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这剑是从何处来的。”
滕玉意轻抚剑身:“把剑交给两位道长倒是可以……”
绝圣和弃智眼睛一亮。
滕玉意慢条斯理道:“只是我那还有好几样罕物,都是我阿娘弥留之际交给我的,真要说起来,翡翠剑只是其中最寻常的一件。”
绝圣和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翡翠剑已经够让他们大开眼界了,居然还只是最寻常的一件?
“要是把我那些宝贝都放到青云观供奉,怕是所费不赀。”
两人暗暗估摸滕玉意这话是真是假,可是她先前一句不问痒痒虫,率先把剑放回石桌上,那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真没把翡翠剑放在眼里。
滕玉意慢吞吞道:“倘若道长有兴趣,我可以命人把剩下的几样也拿来。”
这回连弃智都沉不住气了,乐呵呵道:“那就请吧,我们正好一并帮滕娘子拿到青云观去供奉。”
滕玉意话锋一转:“只不过嘛——”
二人失声道:“如何?”
“我那些法器总不能常年在青云观供奉,总得有拿回来的一天,道长能否跟我说说,道家宝器都有哪些供奉之法?”
两人怔了怔,今日这番举动,全系师兄所授,真话里掺着假话,假话外头套着真壳,独有一条是真的,道家器物的确各有供奉之法。
既然滕娘子已经答应交出翡翠剑,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说也无妨,因为没有道士的襄助,即便知道法子也没用。
弃智正色道:“就拿师兄的锁魂豸来说,此物本是一条虫豸,因为悟性太低,修炼千年也无法坐化,后来遇到高人,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点化成了器灵。当年它修炼时便以蜜蜂为食,如今仍不改喜食甜浆的毛病,每隔七日就需将其泡入装了蔗浆的瓮罐里,否则便会灵力大减。”
“第一次听说爱喝甜浆的法器。”滕玉意好奇道,“还有呢?”
绝圣:“还有师尊的那把恒风扫,乃是终南山青莲尊者用蒿草做成,青莲尊者性情简朴,不喜人近身服侍,当年就用这把恒风扫亲自打扫闾院,打扫时灌注心法,久而久之连恒风扫也有了灵力。青莲尊者去世之后,恒风扫被做成一把拂尘传给了终南派的后人,拂尘里的器灵思念青莲尊者,每月都会作乱一次,供奉的法子就是拿它打扫庭院,不然它便会从供案上跳下,满院子发狂奔走。”
滕玉意奇道:“欸,一把拂尘如何奔走?”
绝圣蹦蹦跳跳地做示范:“就像这样,一弹一弹的,跑得可快了,谁也捉不住。”
“有趣有趣。”滕玉意乐不可支,“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吃虫子的器灵?”
“当然有了。观里有面玄冥镜,就是穿山神兽所化。此镜能识幽冥、清煞气,本事大得很,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需将一盆白蚁放在镜前供它食用,否则它就在镜子里头鬼哭狼嚎,长安城近日白蚁越来越少了,为了找白蚁,我们不知要跑多少地方。后来师尊就用白虫替代白蚁,玄冥镜吃了也不挑嘴。”
滕玉意吃惊:“你们师兄把白虫变成了邪门的痒痒虫,岂不是不能再喂食了?”
弃智道:“痒痒虫有痒痒虫的用处,白虫有白虫的用处,互不相干的。而且白虫容易长,正好赶得上在四十九天长够份量喂食玄冥镜,一旦超过时限就不成了。”
滕玉意听得津津有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看来器灵供奉的周期不等,最少是几天,最长又是几天?”
绝圣说得顺嘴,接话道:“最短七天,最多数月。”
滕玉意冷不丁道:“咦?最短也有七天的话,我这剑昨晚第一次用,怎会一晚上就出毛病?”
绝圣和弃智傻了似的,只怪方才说得太忘形,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光凭一张庆忌符,怕是不能判定它失了灵力。”滕玉意向二人摊开手心,“把痒痒虫拿出来吧,剑究竟有没有丧失灵力,用这邪门虫子一试便知。”
两人心里绞成了麻花,本以为把滕娘子绕进去了,没想到到头来被绕进去的是自己。
如果不肯拿,无异于承认他们企图哄骗翡翠剑,不小心传扬出去,青云观的名声可就毁了。
可要是拿出来,滕娘子一试就知道翡翠剑并没有丧失灵力,那么今日师兄交代他们的事就泡汤了。
他们白白忙活了一通,结果非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交代出去一包痒痒虫。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大意,这位滕娘子果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狡猾。
滕玉意看二人迟迟不动,故作惊讶道:“怎么,莫非道长不敢试?”
绝圣弃智踟蹰着,翡翠剑这样的镇邪之物,未必对邪虫有反应,试就试吧,大不了见机行事。
两人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从袖笼里取出【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连同解药一起放在桌上。
滕玉意定睛一看,左边的囊袋略小一些,安静实沉,右边那支鼓鼓囊囊,分明有东西蠕动。
打开蠕动的那包,里头满目碧色,全是挤在一起的翠绿色的硬壳小虫。
弃智提醒滕玉意:“滕娘子,这虫子行动极快,当心飞到你身上去。”
滕玉意笑着打开桌上的另一包:“有它就无碍了对不对?这里头是药粉?多谢道长赐药。”
绝圣张了张嘴,悻悻然点头。
滕玉意解开细绳,里头是姜黄色的药粉,凑得近了,有一种清淡细微的香气。
“痒痒虫也有了,解药也有了。”滕玉意顺手将那包解药放入袖笼中,“我这把剑究竟有没有灵力,现在可以一试了。”
弃智沮丧地嘟着嘴,从囊袋里引出两只痒痒虫,嘴里“啾啾”作响,把虫子驱上翡翠剑。
虫子伸出一对细细的青色触须,沿着剑身慢慢爬上去,翡翠剑任由毒虫践踏自己,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绝圣故意叹气:“看吧,这剑的确丧失灵力了,连区区两只痒痒虫都奈何不了。”
弃智趁势忙道:“滕娘子这回该信了吧?你这把剑已经不成了,速将翡翠剑的来历告知贫道,贫道也好早些想出供奉的法子。”
“慢着。”滕玉意拿起那剑,“我听说法器也有认主之说,这剑既是我物,理应由我亲自来试。”
剑一到她手中,薄刃上就隐隐有异光闪现,两只虫子像是察觉到了危险,一对近乎透明的青色双翅倏地伸展开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赤红色硬毛。
滕玉意直皱眉头,刚才还觉得这虫子模样别致,狰狞面目一露出来,再也不觉得可爱了。
虫子扭动片刻,把滕玉意当成了攻击对象,头上触角暴涨,恶狠狠从剑刃上弹起。
滕玉意心跳加速,这东西动如闪电,中招只是一瞬间,手中的剑依旧无声无息,莫非真丧失了灵力?就在这时候,剑身光芒一炽,两只虫子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狼狈跌回了桌面。
绝圣和弃智大惊失色,挤上来一看,翠绿的虫子转眼成了两小团焦灰。
滕玉意一边用帕子擦拭翡翠剑,一边笑盈盈地说:“我就说嘛,怎会无缘无故丧失灵力,就算要供奉,眼下也没到时候,没想到道长也会看走眼。”
两人尴尬不已,绝圣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取出怀里的庆忌符,打着哈哈道:“前阵子日日下雨,这符早就受潮了,弃智别偷懒了,回去马上晒晒吧。滕娘子,既然翡翠剑未丧失灵力,几位伤者也都暂且无事,贫道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弃智懊丧地跟在绝圣后头,头一回出来骗人,输得一败涂地,不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把痒痒虫和药粉赔了进去。师兄不会饶他们的,回去就等着关禁闭吧。
滕玉意指了指亭外的婢女,笑道:“我准备了几份厚礼,专为答谢两位道长慷慨赠虫之举。”
绝圣无精打采抬头,婢女们鱼贯而入,捧着几个红莹莹的锦盒,静立在一旁。
连谢礼都提前备好了,可见滕娘子对痒痒虫早已势在必得。
两人深觉屈辱,把脸孔板得死死的,傲然往外走。然而滕娘子卑辞厚礼,又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滕玉意心情甚好,笑眯眯收起石桌上那个装虫的囊袋,正要系紧红绳,电光石火间,囊袋里又飞出一样东西,直奔石桌上的翡翠剑。
她只当又是痒痒虫,也就未甚在意,谁知飞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蛾虫,弃智回头无意间看见,眼睛蓦然张大,急声道:“滕娘子当心。”
滕玉意尚未应答,那东西就扑到翡翠剑上,只听“噗噗”一声,化作一团黑烟,烟雾绕剑三圈,旋即云消雾散。
滕玉意莫名其妙:“这是?”
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大变,原本莹透碧亮的剑刃如同抹上了一层脏土,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
弃智和绝圣目瞪口呆,师兄何时把这东西混进去的?难不成怕他们不是滕娘子的对手,事先留了一手。
这下好了,翡翠剑的灵力彻底被封住了。
滕玉意心知有异,急忙又倒出一只痒痒虫放到翡翠剑上,然而无论痒痒虫怎样作怪,翡翠剑都像一潭冻住的死水。
滕玉意静静望着二人:“两位道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头一回奉命害人,难免有些难为情,绝圣一拍脑门:“观里还有事,在府上待了这么久,贫道先告辞一步。”
他一溜烟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滕娘子,只需将药粉抹在肌肤上,痒痒虫便不敢靠近你了。”
弃智心里过意不去:“这个叫煞灵环,专用来封法器灵力的……滕娘子这把剑已经被封了,只有师兄才能解。那个……明晚彩凤楼有品酒大会,那地方最近邪气重,师兄明晚会带我们去除祟,滕娘子,你要是愿意说出这剑的来历,可到彩凤楼来找我们,如果师兄心情好,或许当场会帮你解封。言尽于此,告辞!”
滕玉意目瞪口呆,绝圣和弃智跑得极快,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悻悻然坐回亭中。
蔺承佑好手段,是她大意了,小道士是蔺承佑的师弟,师弟被人唬弄,蔺承佑怎会不知情。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包虫而已,竟要她用一把神剑来换。
她强打精神,倒出几只痒痒虫来试,结果失败了,剑还是那柄剑,灵力却没了。
她仰头长叹,这剑足以傍身,弃之不用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通道术,又如何解开“煞灵环”。
真要去那个什么彩凤楼么?到时候会不会又有什么陷阱?
她揉揉太阳穴正要思量应对之策,春绒匆匆领着程伯进来:“娘子,程伯来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转身看过去:“如何?”
程伯近前低声道:“昨夜董二娘关在京兆尹府,入牢后满地打滚,说身上奇痒难忍,求狱卒替她唤医官。她阿爷董明府连夜去找顾兆尹求情,但成王世子早就派人交代了此女的罪行,案子尚未正式审理,没人敢擅自请医官来看。”
他说着看了看滕玉意:“娘子料事如神,到快天明时,段小将军突然来了,似是打通了关节,没多久就请来了医官,可惜换了两位医官,全都束手无策。如今老奴已经顺利布下网了,只是段小将军那边的人防备甚严,要想把这事落实,还需费些周折。”
滕玉意莞尔,把手心一摊开,掌心的布囊里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无妨,我刚弄来了一样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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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娘”这个称呼在唐人中很常见,举个例子,唐人杜光庭写的那篇著名的传奇《虬髯客传》里,红拂也曾自称“一娘”,就是排行第一的意思,虬髯客也这么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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