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许公公活着。此人冥顽不化、异想天开、控制欲极强。若他不是太监, 儿女肯定很惨。只是碍于姚大夫,薛蟠不便自己动手。故此只能借旁人之力。
挖坑这种事, 薛蟠是专业的。他先套了姚大夫半日的话打听这老太监是谁。姚大夫压根不曾防他, 只当给晚辈科普了。
许公公离开金陵后的第二天晚上,薛蟠亲自动手, 拿着从锦衣卫魏慎那儿抄录来的暗桩单子,设计出最精短的路线,依序往各处投掷鹅卵石。鹅卵石外皆包了糙桑皮纸, 纸上有字。诏告满金陵的细作探子, 官府正张榜缉拿的那许老头乃太上皇还是太子时的心腹小太监,现二人已闹翻。许公公如今正在从金陵去泰兴县的路上,欲往李家庄探查一件数十年前的旧案, 神秘莫测。桑皮纸的反面便是李家庄详细地址和简略地图。此外他还送了甄家和孙家各一颗鹅卵石, 自然也留了颗给自家。
太上皇的心腹太监, 还敢跟他老人翻脸, 很值得调查嘛!想也知道, 过两日那大庄子得多热闹。
前阵子贾琏送了消息来。扬州府衙收到朝廷邸报, 通政司左副使李留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被都察院几位老御史联手弹劾, 现已丢官。郝家最大的底牌废了个撇脱,如今只剩下吏部那位年纪跟贾政差不多、官职跟贾政平级的员外郎郝大爷勉强扒拉着。大庄子失去依靠,还能应付这么大规模的细作潮么?
次日一大早甄瑁便来了。先前薛蟠给他出主意, 拜托四皇子在甄家多住几日以迫许公公离府;如今那位已逃, 四皇子倒干脆住着不走了。虽见不到甄姑娘, 好歹离她近些,偶尔也可以偷偷得一两件小菜小点心。昨晚上甄家的鹅卵石当即送到四皇子跟前。甄应嘉赖先生等人连夜商议,决定派两个人过去。甄瑁已习惯了找薛蟠出主意,便将此事告诉了他。
薛蟠愕然,指了指案头。甄瑁一看,那儿撂着块与自家差不多的鹅卵石,和一模一样的皱巴巴桑皮纸。拿起桑皮纸,正反两面的字迹都一样。薛蟠扯了扯嘴角:“这人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甄瑁问道,“你家去人不?”
“与贫僧什么相干。贫僧又不想认识什么太监。”
“也对,你成日叨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瑁回家告诉甄应嘉薛家也得了那个。甄应嘉斟酌良久,问能把薛家的借来不。甄瑁随口道:“没问题。”乃喊随身小厮去薛家问蟠大爷要东西。让甄应嘉骂一顿,“如此要紧物件岂能派下人去?”甄瑁只得自己去了。薛蟠干脆把那两样送他。甄家拿着两套东西一对比,字迹虽为馆阁体,显见是同一个人所写。赖先生等人遂忙着猜测分析此人是谁、有何居心。
端王府的暗桩也收到了鹅卵石,司徒暄派来请薛蟠去留香楼议事。到了地方一瞧,夏婆婆拿着桑皮纸眉毛拧成了结。
薛蟠乃告诉道:“这玩意,我们家和甄家也各收到了一个,差不多是同时。”
夏婆婆愕然:“一样的么?”
“一样的。”薛蟠道,“甄应嘉想借我们家的去看看,贫僧干脆送他了。”
夏婆婆微愠:“你倒是大方。”
薛蟠道:“我压根不打算介入。这种广撒一片网的显见是藏木于林,还不定谁背黑锅。三爷,咱们躲远点。”
司徒暄笑盈盈道:“我还预备亲去呢。”
“哈?您逗我玩?”
“好生有趣。”
“不不不大佬!一点都不有趣。咱们认真对付魏慎行么?话说他从牢里出来了没?”
“本来贾雨村欲放他出来,夏姨略施小计,他不敢放了。”
“好好,四皇子比他纯良多了。”
司徒暄又道:“许公公想来轮不着咱们杀。我想去李家庄瞧瞧热闹。”
薛蟠翻了个白眼:“人家都是细作。细作讲究什么?模样平平无奇。贫僧倒可以平平无奇。三爷您照照镜子,您是强行平平无奇,生怕人家不留意你。”
夏婆婆道:“不明师父,你陪着三爷去李家庄玩玩,我有点子事儿要做。三爷不在好些。”
薛蟠眨眨眼:“……哦,好吧。那就堂而皇之带两个护卫,贫僧扮作狗头军师。”司徒暄与夏婆婆都笑。
鹅卵石的事儿薛蟠只悄悄告诉了法静师叔,小朱和姚大夫皆分毫不知。遂只说夏婆婆要小和尚陪司徒暄去凑什么热闹,略收拾会子下午起身。
路上无话,这日来到泰兴。县城不大,像模像样的馆子也不多,几个人捡了间略大点儿的打尖。进去一瞧,呵呵,七八个食客将角落的位置都让给占了,身形衣裳神色皆相类。多半是一个人,偶尔有两个人。他们进来只有当中的位置可坐,想不招摇都不成。旁人皆偷偷溜一眼,没有正大光明瞧的。
薛蟠忍不住低笑:“三爷看见没?都是平平无奇的主儿,且个子都不高。”
司徒暄道:“我还当有绿林豪客呢。”
“那就全然是另一番情景了。”薛蟠环顾四面道,“绿林豪客聚集处,人人皆吆五喝六的巴望着惹眼,这些脸上全都写着‘我是路人甲’。”司徒暄一笑。
伙计过来上茶问菜。乡野小饭馆司徒暄不会点菜,问了半日的外行话。薛蟠干脆报了六菜一汤让伙计下去。等菜时,因不便胡乱说话,司徒暄忍不住张望几眼;正好角落里一个汉子偷瞄过来,对上了视线。薛蟠轻轻叩了两下桌子,低声道:“三爷,说好了。这趟捣乱我去,黑锅你来背。”司徒暄含笑点头。
薛蟠朝那人拱了拱手,大声道:“这位兄台请了。我们这儿茶可是要好吃些?还是我们爷们好看些?”司徒暄正拿起杯子要吃茶,闻言瞪了他一眼。
那汉子微皱了下眉头道:“抱歉,方才不过凑巧瞧过去。”
薛蟠向司徒暄道:“看吧,尽量不惹事,显见是细作。若是绿林人这会子已挽袖子过来要跟我打架了。其余的也是,绿林人早已拍手挑事唯恐不打起来。”乃作了个团揖,“各位,大家都是来做同一件活计的。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同屋吃饭也算有缘。到了地方若遇上麻烦互相帮一手,如何?”
另一个角落里的矮子问道:“敢问,几位是做什么活计的?”
薛蟠笑眯眯道:“都是千年的狐狸,只管把真话当假话说。听闻那儿有官兵把守,各位可有主意怎么进去?”
众人多少有点子变颜变色。矮子微笑道:“这位兄弟预备怎么进去?”
薛蟠道:“给守卫行贿。”
矮子道:“怕是难成。”
“兄台的计划是?”
“暂无计划。”
“真小气。”薛蟠不言语了。
场面本该十分尴尬,偏众人皆当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司徒暄愕然片刻有些好笑。
吃完饭后大家朝同一个方向而去,亦扮作彼此毫不相干。
通往李家庄的小路上前前后后走着些农夫樵汉之辈,看起来都挺像真的;司徒暄等几个假商贾显得极不专业。偏他们还品头论足十分欠揍。
“你觉得那个大叔是真樵夫不?”
“假的。”
“何以见得。”
“柴木太少,樵夫不会只砍这么点子柴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