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时分冯紫英才找上薛家来, 那张脸已跟死人差不多了。薛蟠遂拉他单独避到一间小厢房。正要问怎么回事,冯紫英重重拍案, 直踢翻了跟前一张脚踏子。张口就是污言秽语, 把裘老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薛蟠简直大开眼界,从没见过他大佬如此暴躁。
足足骂了半柱香的工夫, 冯紫英勉强把火泄了出去,瘫倒在椅子上不动弹。薛蟠拍拍胸口咳嗽两声:“我说大佬,怎么回事啊, 那老头怎么了?”
冯紫英摇头没吱声, 半晌才说:“愚不可及!”
“那个不许给忠顺王爷看的人出事了?”
冯紫英嘴唇都白了,身子微微发颤,喃喃道:“不止她。”
“额……不是吧。”薛蟠捂了下嘴。
冯紫英猛然坐起身:“你知道那是什么人?”
“虽然不知道, 大抵能猜着。”冯紫英眼神动了动。薛蟠低声道, “大明湖畔的雨后荷花呗。”
冯紫英失望了一瞬, 旋即目光灼灼:“什么雨后荷花。”
“咦?你没看过《还珠公主》么?宝玉那里有, 取来你瞧?”
冯紫英眼中闪过数种神色。“好。”
薛蟠喊人去贾宝玉屋里借书。不多时取来, 是本评话。小厮说宝二爷还不想借呢, 费了他半日的口舌。冯紫英只稍微浏览了几眼简介,放下书看着薛蟠。
薛蟠悄声道:“是吧。”冯紫英点头。“呵呵, 贫僧就知道。荷花和紫薇花都出事了?”
冯紫英想挤个苦笑,愣是挤不出来。“姓裘的老糊涂虫哄了我……倒也不是,他连全家都瞒着。”
犹豫半天, 薛蟠扭头朝窗户小心翼翼道:“紫薇花跟野男人私通?”
冯紫英摆手低声道:“雄花。”
薛蟠好悬坐着打了个趔趄。方才就是怕他看出端倪才别过脸的, 倒被这指代词雷了个外焦里嫩。“雄花……无所谓吧。纨绔公子谁没个契兄契弟的。”
“不是有契兄契弟……”
“跟忠顺王爷那样也没关系。”
“不是。老匹夫跟家里人、连荷花她自己都说生的雌花, 还弄了位姑娘巴巴儿养着装样子。昨儿晚上不是闹了一场?早起发觉……荷花不见了。他也不跟我商量,自己打发人明目张胆去藏雄花之处查看。没过多久雄花也失踪了。”
“我去!”薛蟠望天。“那……雌花呢?”
“嗯?”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吧。其实知道雌花的更多?假作真时真亦假。”薛蟠挤挤眼道,“干脆对外头说是雌花,看对方有什么动作。他们想要的总不会是雄花的人,总得是雄花的身份。”乃指指那本评话。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书。这故事不长,文笔倒好。讲的是明正德皇帝朱厚照私会民女、留下民间公主的传闻,没多久便看完了。乃思忖道:“倘若他们不上当呢?”
“为什么不上当?”
冯紫英苦笑:“巴不得是雌花。”
“没必要吧。那位儿子已经九个了,以后还会继续生,多一个不多。”
冯紫英不言语。
薛蟠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中午琏二哥哥从府衙回来……”冯紫英没让他闭嘴,他就接着说下去。
翟氏招供了。因吴逊不想知道太多辛密,问得不细。
数月前锦衣卫一个姓李的千户找翟氏合谋。李千户借水溶的手揭出霍大哥有儿子,翟氏借小霍的眼做见证北静王妃有姘头。小霍侄儿并非霍大嫂所出,却是岭南惠州一个节妇私生的,充作外甥养着。早几个月翟氏已见过那母子俩,还套来许多要紧话,只待两位世子扬州相会。谁知水溶非但没遇上他母亲的姘头,还失去踪迹。他不登场、后面的戏没法演。幸而李千户另预备了一条计策。干脆杀了小霍、逼得南安王府不得不找回节妇。翟氏则混去节妇跟前陪着她们回京,借机向贵人申冤。
说罢,薛蟠正色道:“这就是霍家大哥的不是了。节妇算什么,弄个衣冠冢不就行了?自家的孩子不弄回去,早晚让人家利用。何况那么个身份,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冯紫英闻言神色一动。薛蟠打量了他几眼,“喂!冯大哥,你该不会也背着冯大嫂子弄出了什么外室子吧。”
“胡说!”冯紫英瞪他,“不是我。”
“哎呦~~”薛蟠打了个响指,“冯老将军!”
“不是!”冯紫英再瞪一眼,“是我一个族叔。”
薛蟠登时失了兴致。“路人甲啊。”他又转回身来,“区区一个族叔,有个小小的外室子,居然要惊动你这个冯家嫡长孙?嘿嘿那个外室子的妈肯定不是普通女人。”和尚兴致勃勃摆起手指头,“绝对的有夫之妇。裘大人的儿子?老几?你叔居然绿了裘良他叔?”
冯紫英忍无可忍踢了他一脚:“胡思乱想什么呢!与裘家什么相干?”
“没劲。”
烦闷了半日,冯紫英道:“那个族弟给我写信,说想认祖归宗。”
薛蟠吹了声口哨。当海盗的就是直球,冯少寨主好爽快。“多明白的孩子啊,为何不收?规矩都是骗鬼的。”
“他嫡母厉害。”
“关他嫡母什么事。男孩子属于家族,又不用嫡母给嫁妆。你见过没?”
“不曾。我想着,这趟差事办完、顺路去见见。”
太好了!合着小冯压根没来扬州,掉马甲的问题随风飘散。“很对啊。关键看人。若不好就算了;若好,随便找个借口接到京中,你家教导,连他嫡母的面都不用见。”
冯紫英一叹,有气无力道:“我也没精神了,过后再说吧。”
“对了。你今晚得空不?”薛蟠忽然笑起来,“明儿林大哥成亲,今天是最后的单身夜。按照风俗,狐朋狗友应该给他办个单身派对。”冯紫英略微茫然以示没听懂。“就是有老婆之前的最后放肆,吃酒、做游戏。派对就是不守规矩的酒宴,可以短衣襟小打扮,钻桌子爬窗户。我、琏二哥哥、柳湘莲和宝玉都参加。你来不来?”
冯紫英想了想,道:“你们南边的风俗么?也好,我与林兄弟有日子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