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萱和打把势卖艺的余家因得罪了地头蛇,数月前被赶离金陵。颠簸流浪几处乡镇, 割过稻子、干过杂活、露宿过草垛。听说松江府大兴土木, 便过来谋生。她毕竟是读书人, 气势又刚模样又俊, 短短半个月已脱颖而出。因过年期间需要赶工, 衙门得跟工人商议。几个工人头目当中俨然就有杜萱。可巧贾琏受托务必在年前把她救出来, 和幕僚顾之明一道来工地找人。
走到近前, 贾琏负手含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杜姑娘。”
杜萱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裳道:“贾大人白龙鱼服, 也不带护卫,不怕意外么?”
贾琏本是天生的神级演技, 微微惊愕:“姑娘好眼力。我的护卫就在旁边,不碍事。”
杜萱点点头, 轻叹道:“得个好官不容易啊……”
贾琏拱手道:“我看姑娘不像寻常女子, 敢问大名?”
杜萱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了十几种神色。良久慨然道:“猝不及防。”乃躬身回礼, “我名杜萱。”
贾琏愣了。
杜萱嫣然一笑:“是不是找了我好久?”
“……是。”
杜萱遂跟工友和工头告别。旁人皆以为她只是有点事,明儿就回来接着搬砖,没放在心上。
离开工地杜萱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跟着一户人家,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得先去见他们。”
贾琏道:“他们在别处做工么?”
杜萱笑道:“支了个摊子卖馒头。我是诚心想看看码头工地什么样儿,才来做事的。”
贾琏诧然看了她几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杜小姐脱胎换骨了。”
“我以前的名声不太好吧。”
“也不算太不好。”
“给贾大人陪个不是。”杜萱道, “先头少不得惊扰到你头上。”
“不是我这个贾大人。贾雨村大人曾辛苦过好一阵子。”
“那个赃官就让他辛苦吧。”杜萱哼道, “他的官帽子也到头了。”
顾之明微微皱眉:“杜小姐, 你也不是朝廷命官, 仗祖父之势不妥当吧。”
杜萱挑眉:“他贪赃枉法很妥当,我仗势收拾贪官不妥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大小姐点灯?”
顾之明哑然,扭头看贾琏。贾琏笑道:“我可管不了。”
顾之明道:“大人都管不了,晚生就更管不了了。不过,大小姐若想摘贾雨村的官帽子,还望预备好继任者。莫要只做初一不算十五,回头调一个还不如他的来。贾雨村好歹容易吓唬。”
杜萱遂也哑巴了。半晌道:“这位先生可有建议?”
“没有。”
杜萱磨了磨牙:“我去找不明和尚。”
“合着还是听风就是雨的,那个不急在一时。”贾琏道,“咱们把加班的事儿商议商议。我是为这个来的。”
几个人同去了余家的馒头摊子。余家听说小杜是京城大官家的小姐,惊成一群木头人。余大叔两口子已看出杜萱绝非什么丫鬟;暗暗庆幸自家儿子刚对她起了半点心思,便被他母亲看出来、早早拦下了。
贾琏与杜萱遂商议过年的工人加班工资。杜萱也不客气,又是饭食不好又是管事的太苛刻,挑了一大堆不是。还噼里啪啦的算出朝廷拨款、砖木价钱等,差不多替贾琏报了个账册子。然后她要求给大伙儿加工资,再然后才是加班工资。贾琏和顾之明大眼瞪小眼——原来这位不比太子妃好对付。哪怕只为了看她的面子,贾琏也得好说话几分。没过多久便谈妥了。
将工友和余家托付给贾琏照看后,杜萱快马赶往金陵。奔入自己包的客栈,愣了。正堂供着佛像,她那群手下已经悉数信了佛。见主子回来,先擦擦眼睛、给佛祖磕三个头。杜萱满腔心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觉滚了满脸的泪。
次日上午,杜萱徒步走到毕得闲宅院门口,呆呆立着。昨天她那客栈连着放了三串鞭炮,声震八方;老毕当时便猜到她回来了。杜萱刚到仆人大叔便出去偷窥。隔着门缝一望,其气度较之从前已判若两人。等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杜萱轻声道:“对不起。”转身走了。
仆人大叔怔了怔,低头一笑。跑回屋中,毕得闲在看书。仆人大叔回了方才所见,毕得闲稍稍动容。
等了片刻,仆人大叔道:“大人,若杜小姐还对你有意,奴才赞成。”
毕得闲摆摆手:“不必想。她这会子已没那个心思了。”
案头摆着厚厚的一叠文书,正是薛蟠今儿早上亲自送来的。这大半年杜萱的经历已悉数写在其中,美其名曰向锦衣卫汇报——毕竟贫僧都算半个锦衣卫的人了。毕得闲看罢久久无言。薛蟠道:“恭喜毕大人解脱。从小杜放着馒头西施不当、特特跑去码头搬砖来看,她胸中已有了大志向。三五年之内老毕你应该不会是她的重心了。是不是有点怅然若失?”毕得闲心头千百种思绪理不清,干脆抛下。
他二人的住处都离薛府不远,薛蟠从老毕处回来便在外书房坐着。没等多久,门子来报说有客人。薛蟠满心以为来的是杜萱,张口就说请进来。
耳听脚步声起,门帘子掀动。薛蟠抬头一看,愣了——进来的是婉太嫔和李千户。赶忙站起来颂佛行礼。
婉太嫔打量几眼他这屋子道:“此处倒与别家的书房不同。”
薛蟠道:“贫僧喜欢简约风,不爱看那么些繁复雕花。”
“也未免简得过了,庙里都没这么简。”
“李夫人大概没去过穷庙吧。”
“去过。近来个把月都住在穷庙。”
“您的穷和贫僧的穷大概不是一个穷。”和尚忍不住瞧了婉太嫔好几眼。婉太嫔挑眉。薛蟠吐了口气,“您老怎么倒跑来金陵?眼看就过年了,这会子插上翅膀大概也赶不及回京。贫僧不会土遁的啊!”
婉太嫔走到窗前楠木椅子上坐下,李千户立在其身后。薛蟠也往她对面坐了。婉太嫔泰然道:忠顺王爷已经回来了吧。”
薛蟠点头:“刚回来。其实那馊主意不是他出的。不过贫僧好像没资格替他老人家赔不是。”
“我知道不是他的主意。”婉太嫔道,“他一个男人哪里想得出那个。”小丫鬟进来上茶,婉太嫔吃了口茶皱眉道,“如何不是上回的奶茶?且难喝。”
薛蟠掐掐时间,大抵要和杜萱撞上,干脆明言。“贫僧盘算着今天上午会有位客人来,特意给她预备的。”乃命换奶茶。“我说,您老真不怕德太妃下手啊……南辕北辙。”
“那几日我病了,没法子赶路。”婉太嫔道,“故此来寻你打探后路。”
“啊?”
“上绿林买路引子怎么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