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皇子为访贤才来到姑苏, 出门便看见了正苦苦寻找的少年。奈何那小子跑得太快,眨眼踪迹不见。在后头追他的之人胖且矮, 一壁追一壁还骂骂咧咧, 不多会子便只能立在十字街口东张西望。二皇子的长随忙上前询问。
原来此人是隔壁街开馄饨铺子的。性子拧巴, 不肯依着客人的话变动口味。方才少年来要了碗馄饨,说自己口咸、烦劳多搁点儿盐,卖馄饨的浑如没听见。少年不动声色吃完馄饨, 过了会子,不知从哪里摸来块石灰疙瘩, 在馄饨铺子门口画了只王八,还大声嚷嚷做鬼脸儿。这才惹得人家追他。
二皇子闻听莞尔。虽说卖馄饨的并不认识这小子, 想来住得不远。一时兴起,上馄饨铺子去瞧瞧。遂听老板娘说,少年拉下了个荷包。长随笑道:“这位少爷又丢三落四的。”
拿过荷包细看,乃是锦缎的底子绣着岁寒三友,精巧可爱。里头搁着东西,取出来是一张签。虽不过中上签,签诗含蓄浑厚一气呵成, 且字迹铁画银钩矫若游龙。二皇子不禁点头赞许。
旁边一位食客凑个脑袋过来道:“这不是苍云观的签子么?他们胡老道士忒小气,少有上签, 遑论上上签。人家抽签的不高兴,谁还肯舍他香火钱?”
另一位道:“大哥此言差矣。世上本来便是走上运者少、走中运者多。为了得个好签去道观里, 自欺欺人的有意思么?”
“如何没意思了?不过讨个好口彩罢了。谁不知道抽签是哄人的。”
二人争辩起来。二皇子听他俩时不时带出几句子曰诗云, 心情愈好:姑苏果真遍地人才。
长随跟老板娘打听苍云观在哪儿。老板娘道:“在西郊外的穹窿山上。”
话未说完, 争辩的一位食客丢下对家摇头晃脑:“《五湖赋》曰,穹窿纡曲,盖此山实峻而深,形如钗股……”
他对家手扇鼻子插话道:“酸死了。东家,你这铺子三天不用使醋。”
老板娘忙说:“罢了罢了,好大爷们,安生吃馄饨吧。”
拽文的食客有几分讪讪的,可巧馄饨也吃已完,忙结账走人。对手见他走了,也跟着走。二皇子有心命人打听此二位来历,奈何老板娘已接着说话,他没分出神来。
便听她道:“苍云观本是个破败小观,荒废多年。一二年前不知哪里来了三个道士,都姓胡,看着像是一家子爷仨,将道观修缮一番住进去。那地方偏僻难走,没什么香火。老道士派徒弟假扮读书人,到几个书院跟人说,我在某处抽的签诗极准极神。那些签诗好字好,书生们见了都爱慕,时不时过去逛逛。许多人都是成心想要签诗才特意去抽的。后来才知道,诗压根不是道士们所作,乃是寄住于观中的一位姓姚的老秀才手笔。”
二皇子点头:“原来如此。”
又一个食客道:“胡老道士也颇为有趣。他说桃花源乃是鬼村,渔夫误入了秦人旧冢。”
另一个道:“我觉得其言有几分道理。”
“我瞧着不妥。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若是秦冢,当衣古式才对。依我看当是罪官钦犯。”
“老叔,高见啊!”
这两位又议论上了。
长随询问清楚苍云观怎么走,几个人起身离开,给铺子里白留了两把铜钱、抵十几碗馄饨。老板娘忙不迭跟在后头道谢。出门时正看见个小伙计趴在地下擦那少年画的王八,二皇子笑容满面。遂回客栈歇息。
次日赶往穹窿山。苍云观果真偏僻,道路又窄又绕。幸而沿途有道士做的指路木牌和桂花树,不至迷路也不觉无聊。一行人骑在马上颠簸了小半日,终于遥遥望见一座小观隐于山间。来到观前,乌木楹联挂的是两句旧诗: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有位幕僚赞道:“书卷气已现。”
观门敞开,桂树满庭。山风徐徐,鸟语虫鸣。众人不觉神醉。踏入门槛,忽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狐臭,须臾被花香冲散。因时间极短,大伙儿还没来得及皱眉,遂作罢。
乃闲庭信步。看这道观虽小,甚是干净齐整。莫名的,二皇子那股怪异之感又来了。可这个点儿他也不能转身就走。因想,堂堂天潢贵胄,纵然此处有邪祟,能奈自己何?负手踏入前殿。
只见神龛内供着的并非三清神像,而独有灵宝天尊一位。供桌上香烛皆烧了大半,不见道士身影,想来偷懒去了。案头搁着一本书,随从取来呈给二皇子。他接在手中看封皮上写着《酉阳杂俎》。书里夹了张书签,签上绘九尾狐。书签所在那页以朱笔划了些文字。二皇子觉得有趣,拿给两位幕僚瞧。一位念到:“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
忽听“嘎嘣”一声,脚底青砖翻转。护卫虽飞快蹿至二皇子跟前,因整个前殿皆已掀开了底、无数箭矢从后堂射出、梁柱间铁网盖顶罩下,诸事不及。十来个人跌落地下。霎时地表合拢、暗无丝光,迷烟味狐臭味扑面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护卫率先醒转。眼观云淡天高,鼻嗅桂花香甜。他平躺于青砖之上,屋顶是个大窟窿。起身查看,同行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只不见二皇子。护卫急得浑身大汗,忙摇醒众人。
此处屋舍破败、墙壁坍塌。神龛内供着三清,供桌瓷盘虽落满灰尘、显见正是苍云观之物。没有《酉阳杂俎》。地面青砖与遇险之前无异、只是长满杂草。墙脚房梁遍布蛛丝。出去查看,破匾上依然写着“苍云观”三个字,却并无楹联。
两个往后头查看的长随忽然大叫。护卫们赶过去,只见半堵墙外有座小小孤坟。
护卫皱眉:“何故惊叫。”
一位长随道:“方才我等看见一大二小三只狐狸,穿过坟头飞跑过那边去了。”
几个人同时想起三位“胡”道士和入观后闻到的两次狐臭,并划了朱笔的《酉阳杂俎》。
另一位年岁大些的长随双股战战:“十几年前,殿下随今上在铁网山狩猎,两箭射死过一只怀孕的母狐狸……难不成她丈夫儿子来报仇?”护卫们齐喝“胡说!”
走近孤坟,此处久无人打理,草高近尺。拨开杂草寻到一块小小的石碑,碑上刻着:河南开封府姚某之墓。无生卒年月。饶是护卫武艺高强,亦不免牙根子寒碜:莫非是那写签诗的姚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