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子迷迷瞪瞪醒转, 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长藤椅上,腰腹搭了条薄毯。乃缓缓起身。屋外伙计听见响动,掀开帘子探头张望:“客官醒了?”柳娘子轻声相谢。
不多会子, 掌柜的端着茶盘走进屋中, 让客官喝口温热茶水。一面轻声道:“世上唯有自己靠得住。大妹子, 想开些。”
柳娘子吃着那茶, 正是她自己早年在长安云家爱吃的。念及先云大奶奶, 不觉红了眼圈儿。
掌柜的命伙计将留言簿取来, 道:“我瞧大妹子像是认得字的。你若愿意, 写上自己的故事。留着也好、撕了也好。或是看看人家的故事, 也可调节心绪。”遂欠身离去。
柳娘子不免随手翻开留言簿,里头满满当当是客人留笔, 亦有许多页被撕去。及看最新两张, 字迹清隽写了许多。
此人自小读书, 祖父中过秀才。家逢灾祸, 叔父霸占家产, 将他卖与人为奴。又因模样斯文, 让老太爷择去做娈童, 生死两难。唯有一位年龄相仿的朋友极照看他, 成了那几年唯一慰藉。幸而两年后老太爷死了,此人逃出生天,纵清洗茅厕亦欢喜。朋友从惊马下救出小少爷,得了大笔赏赐。哥俩还琢磨着否极泰来呢。好景不长。某日小少爷之父郊外打猎, 落入个大坑,命他朋友跳下去顶自己上来。数天后老爷回府, 没见朋友。才知道当时只顾照看老爷, 奴才撂在坑里忘记了。等再赶过去, 朋友已活活饿死。他便伺机杀了老爷,逃在江湖中。最末他写道:主子不当我们是人,我们便该将他们狠狠摔下去。下头竟有署名,无锡曾生。
同命相怜,曾生的经历和柳娘子七分相似。拿着留言簿凝神许久,柳娘子喊来伙计询问。伙计查了半日,告诉她这是艘漕船的帐房先生。然运粮不过幌子,正经营生是粮食底下盖着别的走私货品。
柳娘子微愠:“贵店竟炫耀客人密事的么?”
伙计笑道:“娘子,这儿是绿林码头。走私买卖非但不是密事,人家还托我们多加宣扬、拉客户呢。替他们补粮的也是我们家。您若有东西托运,也只管告诉我们。老实说,他们家价钱是真贵。可什么都敢运、什么都运得妥当。”
柳娘子也笑了:“原来如此。何谓补粮?”
“从扬州运二千石粮食上船,到离京城不足二百里小港夜泊卸货,只剩四百石粮食了。故此需要再补一千六百石。”
柳娘子挑眉道:“他们平素运些什么?”
“这个才是我们不能说的,抱歉。”
柳娘子顿觉有趣,问何处能见。伙计说还没走,夜里就回来。他们船老大叫丁小六,很是侠义。柳娘子便要间屋子住下。
黄昏时分伙计报信,说丁船主和曾帐房回来了、在二楼小餐厅用饭。柳娘子稍作梳妆,款款走入餐厅,微怔。
厅中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瞧见柳娘子时多半目光停驻片刻,歉然点点头。倒不是她长得美。因满厅穿的都是上海那种“现代装”,独她一个袖带飘兮。乃跟旁边的小伙计打听运漕丁船主,顺其所指望去。只见窗户边对坐着两个男人,两身一模一样的象牙白短袖衬衣,皆面色黝黑。当中一个形容清俊、含几分书卷气,另一个胳膊腿粗壮。柳娘子心下有计较,走过去先朝壮汉抱拳称“六爷”,说想做买卖。果然他是丁小六。寒暄几句,柳娘子趁势坐下,丁小六介绍了曾帐房。柳娘子笑眼盈盈看着人家,说了声“曾先生好”。
区区个把时辰,餐厅伙计、漕船水手全都知道这位美人对曾帐房有意思,行动挤眉弄眼。倒是曾帐房脸皮薄,告诉柳娘子:晚生做着绿林买卖、风里雨里难以安生,莫耽搁娘子青春。柳娘子正欲说妾不惧寂寞,丁小六冷不丁探个脑袋,话里有话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撤身走了。一位水手亦悄悄道:“我们曾先生洁身自好从无姘头。你想跟他在一起,唯有成亲。”
柳娘子默然——她本官差,并非自由身。然她是风月场上的英雄,最擅对付男人。后头三四日,柳娘子使尽诸多手段,曾帐房苦笑摇头。
第五天,丁小六寻到柳娘子屋子。因说:“娘子手段,只能勾搭那些觊觎你颜色、并不想对你负责的男人。我们曾先生不是。你不予他心,他亦不会予你心。”遂留下个扬州的邮箱号走了。
柳娘子拿着邮箱号呆坐屋中。一位前台伙计跑来告诉她,丁船主正结账呢。若还有话说只快些,不然曾先生就走了。柳娘子急忙赶去外头,一把拽过曾帐房拖到后廊下,偏不知说什么好。
曾帐房正色道:“娘子并非轻薄人物。还望你休再假装,本色示人。”
柳娘子鼻子微酸,半晌道:“我看了留言簿上先生笔墨。你叔父……”
曾先生抬头望屋檐道:“我祖父偏心得厉害,家产全都给了我们家。叔父穷困潦倒至三餐不继,父亲并未援手。我没好意思报复。”柳娘子轻轻点头。
又半晌,二人拱手作别。
次日,柳娘子去了锦衣卫正衙,直入指挥使堂前。对先云大奶奶和哥谭客栈只字未提。
另一头,薛蟠留纸鹤后便向夏婆婆辞行。说着话儿,忽然笑嘻嘻道:“夏婆婆可还记得扬州放生寺?贫僧若举着金陵栖霞寺的名牌去联谊、告诉他们家老和尚,若干年前救走您老的正是当今三皇子,他会如何?人家亲爹已经登基了。”
夏婆婆失笑道:“我还不得闲功夫想这些。”
薛蟠歪歪脑袋:“哎,您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太上皇就这么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毫无消息,他修了几十年的皇陵该如何处置?”
夏婆婆一愣:“这……”
“放生寺那么多和尚,以守着太上皇皇陵建模为天职。那不白守了么?”
“……”
“您修的扩大版放生寺在哪儿?贫僧逛逛去。要不干脆邀那个什么老和尚也逛逛,可会把他气死?”
夏婆婆神色复杂。
“没了老圣人这个掣制,耍他可太好玩了。”薛蟠“啊”了一声,“早几年听人说,有本古籍中记载了前朝墓穴的图纸,囚人之处也是茅厕上方铁锁垂下木板。”
夏婆婆大惊:“听谁说的?”
“就是京城古董行里的谁。”
“书呢?”
“当时忙,没放在心上。等想起来已经回江南了。”
夏婆婆抓起案头几本文书朝他光头砸去:“不气死我你也不算完!”
“哎呦哎呦!”薛蟠捂脑袋,“我问去还不行么?”
“快去!”
薛蟠找了一天半,次日下午捧着书领个掌柜来见夏婆婆。那玩意也算不得古籍,为明末落魄书生所写的小品杂说,传言套传言。文中说,书生老家有位乡绅,乡绅的外甥曾在朋友家看过图纸,如此这般。图纸乃是朋友叔父从叔父朋友处誊抄而来。叔父朋友职任工部主事。
薛蟠略尴尬道:“连个小小的工部主事都能得到图纸、还随便给朋友誊抄,说明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应该跟您那个是两种。”
夏婆婆不答话。只三百来字,来回细看,怎么看怎么像。若此图纸并非秘密,民间保不齐尚有流传,自家却天翻地覆。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良久才说:“你找找,看别处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