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欧阳敬得了忠顺王府人情, 再无诸多顾虑。薛蟠闻听欧阳二叔即阿敬亲叔,当即拍脑袋提议不如过继吧!跟忠顺王府借块腰牌,管保半个月内办好。朱先生那座挂了“欧阳宅”的屋子, 横竖他也不大住。贫僧跟他买来送欧阳二叔, 算是谢你多年来的点心钱。毕得闲知道他办事爽利出手阔绰, 抢先说“多谢”, “既如此, 过继和宅子都拜托师父。”欧阳二叔光顾着拭泪没搭上话。
欧阳族中送信的小船还在运河上慢悠悠飘, 时间差充足。
薛蟠倒因此想起另一件事。回府跟小朱商议:“贫僧为着避嫌, 只跟夏婆婆举荐欧阳敦此人甚好, 没提议让他去接林皖大哥。会不会另派别人?”
小朱诧异道:“你没想明白?我当你故意的。”
“咦?这么说我误打误撞恰到好处?”
小朱横了他一眼。“新君即位, 心腹们不论原先何等齐心, 最多一年便得分群立党。你当太子要夏婆婆做少詹事当真是为了她女子身份方便?她和涂先生已天然成朋党。她身后立着魏家和你,拐个弯子捎上王子腾和林大人。涂先生与林皖同镇守外洋新地,也天然成朋党。替换林皖回国之人,夏涂必要商议。欧阳敦初入京城,又是你举荐的。夏婆婆抢在白尚书等人之前先认得他, 姚阿柱再掺合两手, 没有不成的。”
薛蟠遂放下心来。
既已查明虎符是被先帝余部老乔劫走,官兵打劫圣旨正在去胶州的路上,那群人得立马离去。望湖楼之事,成锦书只跟她姑父轻描淡写了几句。说云姑娘因不明法师的闲话嫉恨她, 找茬不成、挨了揍。冯应也没多想。
冯紫英裘良伺机跑到薛家求计。
和尚将二人领到湖边水亭, 正色道:“二位大哥都是有家有口有宗族的, 贫僧就直言不讳了。先帝既死, 宏图霸业戛然而止。云大人想拥四皇子, 窃得虎符的老乔也拥四皇子。老云非但没高兴, 反而想杀人夺器。戴权等拥定九皇子。故云乔戴三位没一个肯服其余两位的,拧不成一股绳。休再惦记,各谋出路。”
裘良道:“虎符。”
“虎符终究只是个信物,维系军队靠的是统帅和兵饷。”薛蟠长长一叹。“我国即将进入一个混乱时代。不是皇子纷争那种乱,也不是党争那种乱。而是秩序之乱。不怪今上,底子已经散架。我跟你们说过熵增原理么?”
二人看他神情严肃,齐声道:“不曾。”
薛蟠本以为他俩都是聪明人,几句话就能说清楚。谁知足足打了五六个比方,冯紫英才勉强领略半点。又说了半日,裘良醍醐灌顶。再由他跟冯紫英解释,冯紫英也恍然大悟。薛蟠双手捂脸——自己说了太多数理化,古人的理科偏弱。后世基础教育之强大,到今日才结结实实体会到。
遂接着说:“太上皇当太上皇的这十几年,举国上下,能乱之处都乱了。戴青松主持改田税,越到底层越难推进。这便是治乱。如无重锤相助,他还会更难。今上说白了就是懒政,而朝廷需要大修。杜禹上了年纪。只看他撑不住时刘统勋能不能接下担子,能就再撑一阵子。”
裘良道:“刘统勋我见过,不像杜党。”
薛蟠摆摆手:“前阵子党同伐异归根究底是人为制造的,为了立储、很单纯的分作两派。现已没了立储纷争,朋党正在重组。谁敢说谁和谁一条心?冯家跟先帝一条心么?裘家跟太上皇一条心么?立场不但会变,而且变得很快。至于成大贵冯应打劫来的钱财,相信我,最终九成会变成皇帝私库。”和尚幽幽长叹,“到明年夏天,先帝硬核孝期一满,年轻美丽的爱妃必定冒出来。该娘娘的性情决定着王朝的运气。”
冯紫英皱眉:“容嫔?”
薛蟠苦着脸强笑:“先帝爱朝政,很少因私侵公。”当今天子对国器不够尊重。那一摞求大修皇宫皇陵的折子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看人下菜碟。
裘冯二人互视几眼。裘良拱手道:“薛兄弟,你既有预见,咱们兄弟该当如何应付。”
薛蟠摇头。他也是方才忽然想到这点的。“你们什么时候走?”
“锦衣卫里头尚有些事要处置,云大人说后日登船。”
“不紧不慢,可知派去胶州的钦差又是坐着马车慢悠悠闲晃。”薛蟠咧嘴。如此朝廷甚好对付。“贫僧即刻动身,请教明徽郡主。”
裘良立时道:“听闻刘统勋急调入阁是她的计策,我祖父敬佩得五体投地!如给众小人当头一棒。”
薛蟠又长叹。那玩意只能糊弄一时,很快就糊弄不过去。
遂喊上小朱,二人急奔扬州。
当值国孝,林府上下灰扑扑的。林海去衙门了,薛蟠小朱入内见徽姨。林海的侄女林氏正抱着儿子小芝麻在徽姨屋里,老远便听见孩子叽叽嘎嘎。小朋友刚满两岁,正处在人生最好玩的时间段,大人只看着他便开心。
薛蟠在院子里说话,小芝麻蹦着从里屋窜出来:“薛大叔薛大叔!”
“呦~~才几个月不见你小子讲话这么利索!语言天才啊。”薛蟠随手抓起他抗上肩膀,小芝麻哇哇大叫。
林氏笑道:“他极喜欢薛兄弟。”
“那当然。”薛蟠皱皱鼻子。小芝麻双脚踩着他肩膀,小脑袋滚光头玩儿。“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诸位,都难以尊重孩子。”
徽姨嗔了他一眼:“少说风凉话。这心急火燎的,有事?”
“嗯。上午忽然想到的。不知您想过没。今上的不确定性太强了。”薛蟠与小朱胡乱抓两把椅子坐下。
徽姨轻叹:“我也是才刚得的消息。他一时兴起领几个人上街,偶遇了位姑娘……早些年山东水灾案,起头便是他的姘头郑酥儿,一个花魁娘子。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薛蟠合十诵佛。“孙女菩萨本是因水灾被卖入风尘的。”
徽姨冷笑:“那姑娘长得与郑酥儿逼似,且年少妖娆。问来历,不过是个卖花寡妇的养女,闲暇跟庙里的姑子读经文,故此认得许多字。今上当即收入宫中。许多人好劝歹劝,方劝动他装个样子给不知在哪里的太上皇看,过几个月再封位分、且不可比容嫔高。”
薛蟠深吸了口气。这举动跟当年司徒暄母亲入王府有什么两样。“人家拿不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先挑选了他喜欢过的模样送过去。”
“暄小子的母亲去东瀛看他,前月已启程回来,偏有别的船说仿佛看见她的船翻了。”
薛蟠抽抽嘴角。
“嗯?”
“何侧妃我见过,极厌恶宫闱拘束。”薛蟠道,“曾经铁了心以出家逃避。”
徽姨挑眉:“如此说来,不见得是没了,也保不齐是逃了。”